九哥读书不行,小学就读了九年,等到上初中时哥俩成了一个班,我十二岁,他已经十六了,比我高出了半个脑袋。那时候上边来了个“五七指示”,要学生“既不但学文,也要学工、学农、学军,也要批判资产阶级”,九哥便因此走了运。他的强项就是力气大,手脚勤,心眼活,干啥像啥,干啥会啥,干啥好啥,学工、学农他自己干得好,还把同学组织得好,样样都挑头。他因此出尽风头,在班里当班长,在团支部当支书,在学生会当主席,把所有最大的“官”都一人当了。
九哥就这么风光了两年,初中就毕业了,面临着上高中。他上高中也是顺顺当当的事,出身好,表现更好,学校和“贫管会”推荐的学生名单上,他是第一个,并额外给了一个“优秀的社会主义接班人,不可多得的学生干部”的评语。但他却不愿去上,说:在学校也是干活,干也白干,不如给生产队干,还有工分。
九哥一下地干活,还是那么卖力,但没到第三天就变了,队长不表扬,也不多记工分,就开始和大伙儿一起磨洋工。收了工,他的力气都还在,就不自在,盯着院外的斜坡发愣。愣了三天,就开始动手,从斜坡顶上直直地卸下来,没出几个晚上,我们就看出了他的意图。他把卸下的土推平压实,整出一个院子来,他要打窑洞。
大家都不言语,也不帮忙,由着他折腾,反正力气是他自己的。不想他两月下来,窑洞居然打成了,放了院子里的一棵白椿树,叮叮当当了几个晚上,窑门和窗户也装上了。
母亲捣着小脚转了一圈,说:“你三嫂一直在外赁人家的窑住,现在咱家有地方了,再出去住,邻居笑话。”
过了两天,三哥兴冲冲地从城里回来,张罗着邻居把家当搬进去。九哥蹲在窑口,脸上能拧下半桶水。到大家散尽,九哥还不走,三哥给烟,不抽。母亲破例对他弯下腰,说:“窑还是你的。你现在小,等你成亲,我让老三还你。”
半年后,母亲又去看了九哥打好的第二孔窑,说:“你五姐回来了,在安徽住不成,先住这里吧。”
又过了七个月,母亲把我也从土改时分给我家的窑洞领出来,来到九哥的第三孔窑门前,说:“小十大了,和你一起住。”
九哥蹲着抽闷烟,等到母亲走远了,冷冷地盯住我发狠,从此再没打窑。我就一直和他赖在一起,看他的冷脸。直到两年后战备路修到这里,我才搬出来,又和母亲挤在了一起。
因为这三孔窑,九哥讹了国家三千多块,还批了一处宅基地。去领钱时,母亲早到了,正要按手印,一手伸出来接钱。九哥说,“窑是我的,该给我!”
母亲不以为然:“窑是你的,你是谁的?”
九哥就不和母亲说话,在送钱的面前一圪蹴:“拿不到钱,我就不搬走,让修路的把我埋到窑里吧。”
送钱的掂了掂分量,还是把钱递到了九哥面前。第二天,九哥就掂着母亲塞给的他一口小锅,和我们分家另过了。他在宅基地上用三块石头把锅支起来,砍了一堆树枝打了个窝棚住进去,拉石头下地基,托土胚砌墙,从山里把一根根木料拉回来,才请来匠人,叮叮当当了好几天,上梁,铺栈,撒瓦,三间瓦房就成了。
不久土地下放,九哥种着分给他的一亩多责任田,轻轻松松就干完了,农忙时也回来给我们帮忙。母亲仍然没好气,先是不和他说话,后来就不停地数落,常说的一句话是“白养你了”。我们也跟着抱怨,一个人出去享福,对母亲不孝,对我们无情。九哥黑着脸干活,闷着头吃饭,总不答话。
九哥干完活,就又干别的,养鸡鸡生蛋,养猪猪上膘,看得村里人眼热。县上工作队来选拔致富能手万元户,村里第一个就推出九哥。九哥却避而不见,实在避不开时也就一句话:“我哪有什么钱,穷得叮当响”,之后就圪蹴在墙角吸烟,再不说话。
工作队走了,提亲的却来了,一拨儿接一拨儿,本村的赵曼丽,邻村的刘桂香,还有大队支书的侄女孙雅兰都在其中。九哥一个也没看上,这个丑,那个胖,还有一个说话声太大。母亲说:咋啦?想找县委书记的女子?九哥不吭声,只闷头吸烟。
只有我知道,九哥惦记的,是我们的老同学、东苏村的杨久红。杨久红面若桃花,身材高挑,走起路手脚不沾地,那俊俏,那洋气,那股高高在上的“劲儿”,让他着迷。实际上他在学校看人家的眼神就不对,就是没敢说出来。相亲杨久红倒是也来了,但人家看不上他。这个时候,他已没了在学校时的风光,虽说是个万元户,也就是一个种地的,人家嫌他土鳖,一个出苦力的胚子。杨久红和她娘来这一趟,没和九哥说上三句话。九哥不死心,就缠媒人,媒人来回了几趟,说:死心吧!可过不到半月,杨久红却自己跑来了,当夜还赖着没走。第二天,九哥就又央媒人出动了。
母亲坚决反对,说:女人颧骨高,杀夫不用刀,万万要不得!九哥闷着头,吸烟,偷偷地笑。
母亲观察了两天,更坚决的反对,说:走路腰板硬,说话出气粗,八成是身子不干净,揣着娃来的!九哥还是笑,说我还不知道?都……过了,久红还是黄花闺女哩!
又过了几天,母亲坚决到了极点:我打听了,是个吃坐窝子食的!早和一个逛蛋儿好上了,那人坐了监,才来找你的!九哥笑笑,说他知道,还不兴人家看走个眼儿?他就是想要久红。
母亲彻底摔下脸来:这样的女人不能进家门!娶她,就别认我!
九哥还是娶了久红,也还认母亲。母亲却不认他,并且不让全家人认他。父亲死得早,我们都听母亲的。他每次回家,都要碰上一脸灰,不久就不回来了,听说是久红不让他再回来。七个月后久红生下孩子天顺,母亲看都没看,也不让我们看。
九哥的邻居说,久红什么都不干,吃吃转转,九哥下地干活,养鸡喂猪,回家做饭,晚上搂着天顺睡觉,一天到晚还乐得哼哼咛咛地唱小曲。
九哥不喝酒,闻见酒就脸红,沾着就晕,喝上一小杯,就要躺倒两天下不了床。也不吃肉,吃肉就抓蜂屎(过敏)。他觉得最好的生活就是“高跷腿儿,坐小椅儿,吃白馍,沾蒜汁”。久红的要求高,他就顺着久红。久红爱吃肉,他就炒肉,自己吃酸菜;久红爱吃饺子,他就包饺子,把饺子捞出来,借汤下面,捣两瓣蒜,加些辣子面儿,吃得满头大汗,咂咂嘴,再灌下一大碗面汤,很响地打个饱嗝。
九哥爱孩子,先是回到家就把天顺抱在怀里,天顺大了又背到背上,直到上了小学,还是接来送去。天顺长到八岁,久红才又怀上了,九哥更是乐开了花,走起路来脚下生风,噔噔噔噔震得满山响。久红却总是回娘家,这理由那理由,九哥不好拒绝,就只好由着久红的性子,直到久红挺着大肚子一摇一摆地回来。
久红一回来,闲话也跟着回来了,说久红其实没有回娘家,是去会老相好的,那人从监狱回来大半年了。
母亲让人一打听,闲话不是假的,就把九哥叫来,捣着额头骂了一顿,并说要是不赶走这个女人,就别再来见她,就当没生他这个儿子。九哥这回确实生了气,第一次对久红变了脸,久红也第一次向九哥低了头,说好话求饶,说她再也不敢了,今后收心好好过日子。九哥心一软,就又让久红留下,让把孩子生下来,热汤热水伺候了出了满月。白白胖胖的久红抱着白白胖胖的女儿回了娘家,就不再回来了。
九哥去接了三次,第一次死活不回家,第二次没见面,第三次在那个人的家里见到了。久红说:你回去吧,别来缠着我,反正咱俩没领结婚证,也不算结婚。九哥不死心,就要女儿,想着要回了女儿,孩子是娘的心头肉,久红就会回来。但久红的话让他死了心,说这女儿不是你的!你看看这眉眼,这嘴巴,哪像你?!
九哥回来时,人已像霜打的茄子,把自己在家里关了两天,到第三天邻居才看见他出门,牵着天顺上学。九哥还下地,还喂鸡喂猪,只是没有了先前的心气儿,丢了魂似的,常常丢三落四。
没过半个月,久红回来了。九哥当时正在玉米地除草,听到消息就扔下锄头往家跑,上气不接下气跑到家,只看到久红一个人,没抱女儿,就一下泄了气。久红磨蹭了半天,才说出来意,她想接天顺过去,和她一起过。
九哥当然不答应。久红开始还苦苦哀求,说她离不开天顺。再后来又说那个人的父母不喜欢女孩,把天顺接过去,才认她这个儿媳,让九哥成全她。到最后就彻底翻了脸,说别给脸不要脸,天顺也不是九哥的。九哥不信,说你当初跟我时不还是处女吗?久红才说当初只不过是事先准备了两块一样的手帕,其中一块用鸡血染好了,在给他同房时换了一下,他就信以为真了。要不是她怀上了天顺,能嫁给他?不信可以去化验啊!又说,她已经问过律师了,亲生父母才有权养孩子,九哥不给天顺,就和九哥打官司。九哥早已一屁股坐在地上,直瞪瞪地发呆。久红就趁着这当口,连拉带拖着天顺离开了。
九哥不吃不喝不说话,在床上一趟就是三天,直到母亲拄着拐棍进来,他才哭出声来,一哭就是半个时辰。母亲也哭了,哭过之后就说:“走了好!反正不是好东西!把你坑成这样,你也该回回心了!不怕,你才三十出头,男人三十一朵花,不怕找不到媳妇!”其实,这时的九哥已经头发稀疏,眼眶深陷,眼珠子呆呆地难得一动,看上去像有五十岁。
九哥重新认了祖归了宗,母亲便张罗着给九哥提亲。九哥却不表态,在墙角一圪蹴,把头夹进腿板里,不吱声。直到母亲发了火,拐棍差点敲到了他头上,才说:听娘的。
接连相看了几个,九哥不上心,人家也不满意,几个月下来,连母亲也松劲了。可巧这时候赵曼丽回娘家来了,一打听是男人外边有了人,逼着离了。母亲这才又打起了精神。赵曼丽本来就追过九哥,再加上被人踹了,和九哥同病相怜,也想早早地有个下家,央人一说就成。这边母亲做主,两家很快就定下了日子。
就在这个关口,久红抱着一个拖着一个回来了,娘三一个个瘦骨嶙峋,一见到九哥就一起跪在了地上。原来久红带走了天顺,虽然那人的一家认下了她,但是认她做媳妇不等于帮她过日子,那人屁事不干,里里外外都得久红撑着,很快就吃了上顿没下顿。久红从九哥那里倒腾出去的钱花光了,要不出钱就用拳脚说话。挨了几顿后,久红就回娘家,在娘家呆了几天就呆不下去了,这个说她放着好日子不过,那个说她人拉着不走鬼叫上长跑。她无处安身了,才又想起了九哥。
母亲知道九哥的德行,连忙赶了来要把久红撵走。久红开始还连天说好话,看到母亲铁了心挤兑她就变了脸,说她又问过律师了,她和九哥虽说没领结婚证,但一起过了九年多,是事实婚姻,现在又没离婚,还是这家里的人。要是母亲让九哥和别人结婚,就是重婚罪,连母亲也得抓起来。
母亲气得浑身乱颤,就把圪蹴在墙角的九哥提溜起来,问他到底赶不赶久红走,九哥只是不吭声,逼到最后,九哥才从牙缝了挤出一个字:不!母亲一口气没有上来,当场就倒下了。
埋母亲时,九哥也来了,刚到门口,就被我弟兄几个打了出去。他气死了母亲,不配做我家的子孙。
以后的日子,九哥一直蔫儿吧唧的,干啥活脑子不够数,手脚也不灵便了。久红开始对九哥还算好,给他洗衣做饭,没多久这些活又都是九哥在干了。天顺对九哥也没了从前的亲气儿,见到九哥回来,就躲得远远的,怯怯地叫都叫不到跟前。
九哥没有以前能干了,进项自然就少,日子开始紧巴,就托人进了一个包工队,下洞子挖矿。他力气还在,挣的钱多,第一个月就捎回了八百多块。谁知第二个月就出事了,被一块石头砸倒,到医院一看,一条胳膊废了,截了肢,只剩下了一只手。这事他谁也没让知道,当然也没人去看他。一个人住了半个月,工头就让他在一张纸上按了手印,给了他一万五,让他出院回家。
出门没几天就丢了条胳膊,他觉得没脸见人,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咋过,久红看到他这样又会咋样,在村外兜踅了好几圈。等回到家时已是半夜,喊门死活不开,一脚踹开,打开灯,那个人赤溜溜地在床边站着。
九哥直接冲进厨房,掂着菜刀又转身回来,冲着那人就砍,第一刀躲过了,又砍第二刀,那个人抓过久红向前一挡,就砍在了久红脖子上。一见到血,九哥就软瘫在地上,还是公安局的人把他拉了起来。
律师说,九哥死不了,杀人有前因,久红有过错,顶多就是个死缓。他已经告诉九哥,让他说出久红如何坑他,那天被他捉奸在床,就没事了。并说九哥也问得很清楚,他说得也很详细,一定不会有问题。
开庭那天我也去了,九哥押出来时没戴手铐,他只有一只手。谁也没有想到,他根本没提久红和那个人的事,更没有说那天捉奸。律师急了,就提问他,他却说没有这事,他杀人是觉得自己残废了,不想活了,拉着久红一起死。这下让律师也措手不及。本来律师还有几份邻居的证言,说久红和那人如何如何,但都是些捕风捉影,没有一个人按住屁股的。法官说是间接证据,不足为凭。律师最后出了个绝招,申请化验那个人、九哥和两个孩子的血样,看看孩子和谁有父子关系。这下可以澄清事实真相了,可九哥却说不用化验,那两个孩子都是他的,久红是个正经女人。最后法官说,既然当事人对孩子的身份没有异议,律师的申请理由不充分,驳回了申请。
九哥就要把人气死了,更气人的是久红的父母还起诉要赔偿,而那个人还是代理人!九哥答应把他那卖胳膊得来的一万五,和他的房子赔给了人家。
我本来不想再管九哥的事了,可法院却通知我去收尸。弟兄几个都是东一个西一个的,就我一个在家。你说我咋就摊上了这么个哥呀!
那天我见了九哥最后一面,埋怨他为啥不听律师的话。他却说,活着不如死了的好。我问他还有啥心愿,他竟问能不能把他和久红埋在一起。我说不可能,就是我想,她娘家人也不愿意的。他又问,能不能让他入老坟。我说这你也知道,家族里有规矩,你出了这样的事,埋进老坟,我愿意怕别人不愿意。九哥又说,能不能让他的侄子们每年给他烧张纸,我说,尽量吧。警察让我离开的时候,我又看了九哥一眼,九哥的脸灰灰的,说:看来,就是死了,还不知道在那边会咋样呢!
给九哥收完尸,我看到了天顺抱着他那个妹妹站在一边,这两个孽种!气得我直想揍他,但看到他两个眼里噙着泪,都是脏兮兮的,黑干焦瘦,也怪可怜的,就忍了下来。听说那个人代替久红父母出头,把九哥的房子卖了,又在法院领了那一万五,就卷着几万块钱跑了。两个孩子到久红家里,没人管。到那个人家里,也没人管。也不知道咋活下来了。
我把九哥埋进了乱坟岗,一个凶死的无头鬼,不能让父母见到他。我活着的时候,每年清明还是会给他烧纸的,毕竟是一奶吊大的。以后的事,就管不了了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2010828
 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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