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、父亲的世界

 

父亲命好,生下来就掉进了福窝里。那时候的家业已经初具规模了,家境日渐殷实,爷爷还当上了保长,在当地也算个半大不小的人物。

别的财主,从来都是省吃俭用,打下粮食舍不得吃,卖钱买地,再打更多的粮食,再卖更多的钱,再买更多的地,如此良性循环。所以所谓的财主,虽然吃不尽用不完,但日常吃喝穿戴,在质量上和穷人家也差不多,只是吃穿不愁,饿不着、冻不着罢了。吃的大都是粗茶淡饭,穿的是布衣蓝衫,一件好衣服,也只在逢年过节,走亲串友时才穿。而爷爷却与别人的生活方式大相径庭,在家庭生活上从不吝惜,基本上是啥好吃啥,啥好穿啥,一家人的生活水平在当地绝对是屈指可数的。

有了这样的老子,让他得足了实惠。他的童年无忧无虑,吃的是荤腥,穿的是绸缎,而且因为爷爷的声望,他自己总感到高人一等。在小伙伴面前,他因为有比别人多比别人好的玩具,加上自己聪慧过人,会创新各种名堂的游戏,能层出不穷的出些鬼点子,还时不时从家里拿出点好吃好喝的,给那些他看得起的伙伴尝鲜解馋,因此吸引着一大帮的追随者,他就自然而然地成了群众领袖,走一步前呼后拥,坐下来众星捧月,煞是风光。不少比他大的孩子,也都以能和他一起玩耍为荣,屁颠儿屁颠儿地跟在后面,成为他的铁杆粉丝。

他遇上的第一件烦心事,是到私塾读书。《百家姓》、《三字经》还算凑合,因为他的记性好,背书不是问题,虽算不上是过目不忘,但对于他来说确实是小菜一碟。但让他讨厌的是还要写字,而且一坐一两个时辰,丝毫发挥不了他的聪明才智,这让他很是郁闷。等学到《大学》、《孟子》,枯燥无味,如同嚼蜡,就让他彻底崩溃了。《上孟子》,《下孟子》,害得学生爬凳子。所谓爬凳子,就是爬在凳子上,撅起屁股,先生使劲挥动着戒尺,“啪”、“啪”、“啪”的打板子。

他总是深受其害。其原因主要有两点,一是他要求自己不能哭,他丢不起那人,要注意公众形象,不能让追随者们觉得他窝囊。别人可以哇哇大哭,而他打掉了牙只能往肚子里咽,被打之后还要装出没事的样子,甚至还要哼哼咛咛地来段小曲,打肿脸充胖子,死要面子活受罪。哭声通常代表着受罚的程度,也表示悔过的态度,听到哭声,先生的手脖子就软了,但他让先生听不到,因此打得就格外起劲,持续时间也通常是别人的二至三倍。二是别人挨打,都是因为背不出《孟子》,而他除此之外,主要的是因为违法乱纪,今天用狗尾巴草捅了某人的耳朵,明天是把芝麻虫放进了先生的衣兜,后天是带着松鼠上学,松鼠钻进了同桌的脖子。他几乎天天都要爬凳子,有时一天还不止一次。这两个原因搅在一起,他在私塾里无疑是度日如年。

他唯一害怕的人是爷爷,见了爷爷就像老鼠见了猫,怕到了极点。不管正在和伙伴玩耍,还是在奶奶的怀里撒娇,只要见到爷爷,他就一下呆若木鸡。一直等到爷爷黑着脸走远了,才能慢慢地回过神来。尽管如此,他还是在爷爷面前,正儿八经地提出自己的愿望,不再去读书,而去唱戏。

他之所以敢于提出自己的愿望,是他选准了时机。那天正是大年初一,他认为在这时提出来,大过年的,爷爷不会打他。而且那天一家人都在场,即使爷爷要打他,也会有人积极解救。真要是爷爷动起手来,奶奶必然会象平时那样,爬在他身上对爷爷说,要打打我!或者大伯会跪下来,抱着爷爷的腿,让他有机会逃走。

他为自己的小聪明付出了沉重的代价。他的话一出口,就被爷爷揪住,结结实实地一顿暴打。更加出乎他意料的是,根本没人愿意帮他,甚至大家都和爷爷的主张出奇的一致,所不同的是,有人用嘴巴声讨,有人用泪水控诉,不像爷爷用的是巴掌。

万般皆下品,唯有读书高,这是全家人共同的价值取向,而戏子则是下九流的行当,不仅活着给祖宗丢脸,就连死了,也是不能入老坟的,只能去做孤魂野鬼。大家共同认为,他这是人拉着不走,鬼叫上长跑,简直就是中了哪门子邪,要想退学唱戏,除非日头从西边升起来,落到东边。

这一事件让他明白,自己的小胳膊,不管怎样也不可能拧过一家人的粗大腿,自己的梦想必将化为泡影了。重压之下,他想到了放弃,但那戏台子早把他的魂勾走了,这令他欲罢不能,就只好来了个折中的办法,装模作样地去上学,但实际上出了门,就一蹦一跳地跑进了戏园子。

他逃学,倒使先生落得个清净。开始的时候,先生还有些不适应,没有了他的调皮捣蛋,先生总感到少了点什么,戒尺的权威也大打折扣了。到后来,慢慢地习惯成自然,先生也不想自寻烦恼,懒得来家里告状;家里人还认为他学乖了,天天都积极上学,心里甚是宽慰;他也落得个逍遥自在,面对着一张张涂满油彩的面孔,沉浸在王侯将相、公子小姐、神仙妖精的世界里。

一直到年底,爷爷依例来私塾答先生,才知道他大半年来根本没有上学。好在事先有安排的耳目及时通报,他慌忙逃到了舅爷家里,寻求政治避难,才免去一场皮肉之苦。直到年关,他还不敢回家过年,最后才在舅爷的护送下回到了家。经过舅爷讲情,爷爷才应承不打他,但要他写下保证,从此不再逃学,并在祖宗的牌位前发誓,才算作罢。

他似乎天生是个唱戏的料子,有了这宝贵的大半年,已成了戏剧方面的行家里手,生旦净末丑无一不通,各出戏文无一不能熟记于心。他天生就有个好嗓子,音质纯,音域宽,音色美,无论花脸、青衣,老旦、须生,三花、破旦都能来上完美的几段。就连戏班子的班主白玉松看到他,也常常感叹他生错了家庭,不能一展才艺,也不能为己所用:唉!可惜!可惜啊——

他因为正儿八经地向祖宗立了誓,举案三尺有神灵,祖宗总在盯着他,使他如芒在背,再也不敢太放肆,收敛了许多。硬着头皮又来到私塾,继续背他的《上孟子》、《下孟子》。他理解最透彻的一句话,就是关老爷的那句“身在曹营心在汉”,因为他切切实实地感同身受。在课堂上,他也常闹出一些笑话,比如他刚背了一句“天降大任于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”,紧接着就会加上一句“苦啊——”的戏剧念白来。先生因此类事件,总对他大加责罚,认为他故意捣乱,其实确实是冤枉了他,他完全是身不由己,情不自禁的。

他仍然会开小差,就像抽大烟的人犯了瘾,实在割舍不下戏园子。有时装着上厕所,飞快地跑进戏园子,看上一段,再飞快地跑回学堂。有时是某出戏实在太喜欢,或者有某个自己追捧的演员出场,他也会装病害牙疼,给先生告假,溜进戏园子,美美地过上一回戏瘾。

先生因为接受了爷爷的重托,不再对他放任自流,不但打起板子来更加尽力,而且常常会来家家访。这个时候就是他倒霉的时候,通常是打板子的继续,在深度和力度上比起先生来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。但时间一久,倒霉的时候多了,也就习以为常了,他依然如故。最后连爷爷都倦怠了,又不好公开表示妥协,除非他太出格,爷爷就装着不知道,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。如果要找出几个曾经让爷爷妥协的人,除了爷爷自己的父母,恐怕就是他这个儿子了。

直到这一年,他十五岁了,已经到了成家立业的年龄。爷爷奶奶一合计,觉得应该给他完婚,也好有个人管住他,但是爷爷再次失败了。母亲嫁过来,不但根本管不住他,而且常常违心地给他打掩护,给他制造出更多的可趁之机,反而成了他的保护伞。成了家就成了大人,就再不能像对小孩那样进行管教,需要给他在媳妇面前留脸,顶多背地里小声教训几句。他挨打都不怕,这种不敢光明正大的责骂更是不疼不痒,胆子渐渐地越来越大,直至发展到就连自己的新媳妇也不管不顾,整天泡进了戏园子。

这时候倒霉的人换成了母亲,一方面要对他的不成器负责,

受到奶奶的责备,另一方面又因为没有保护好他,害得她被爷爷教训,而忍受他的谩骂甚至责打。

他全然不知,一场天大的飞来横祸正在向他逼近。

 

二、飞来横祸

 

这天,父亲照例泡进了戏园子。

这时的父亲,已经在戏剧方面取得了更高的造诣,不再是普通的观众,俨然成了彩排中的导演。台上正在演《杨门女将》,老旦刚唱了一句“一家人欢天喜地把我来请”,他就不干了,一拍桌子站起来:“停!停!停!停!”台上不敢怠慢,马上锣鼓家伙都停了下来,他接着讲道:“怎么能这样唱?糊弄人是不是?!应该这样——”接着他就示范着唱了一遍,才对台上说,“接着来!接着来!”

锣鼓声再起,台上这才又唱起来。

他喊停,台上的就得停,台下的都是衣食父母,得罪不起。更主要的是台上的自惭形秽,确实没有他唱得好,在能人面前不敢造次。

他叫停的时候,不少人跟着起哄,他唱一句,就叫一声好,害得台上的更下不来台。但那些真正来看戏的,因为父亲的起哄,打断了演出,对他甚是反感,甚至恨到了叫骂。

他并不是要和戏班子过不去,而是他对戏剧的热爱,使得他无法容忍出现差错,认为那是糟践戏剧。他哪里知道,由于自己少年轻狂,使得演员们诚惶诚恐,甚至如临大敌。他是在砸人家的摊子,断人家养家糊口的生路。

这个时候,台上的刀马旦正在和花脸对花枪,也不知是刀马旦技艺不精,还是由于过于紧张,一个闪失竟然花枪脱手而出,更出格的是竟然不偏不倚,刚好打在了父亲的左臂上。台下一下乐开了花,不是笑演员出丑,而是笑爱逞能的人挨了打。这可吓坏了台上的,连忙下来又是赔礼,又是道歉。

他如果这时候能够因此生气也好,伤痛难忍也罢,总之离开戏园子,那么他就会避开人生的最大劫难。但他哪里又能意识到,这也许是命运之神对他的警示呢?他依旧忍着疼痛坐下来,认认真真看他的戏。不到一袋烟的功夫,新任保长冯天猫就带着人闯了进来。

他不知道,就在他看戏的功夫,爷爷已经由原来的保长,成了镇长的阶下囚,一多半产业也被充了公。

爷爷是被冤枉的。事情的起因是冯天猫向爷爷举报李黄氏有大烟土,爷爷作为保长,就去收缴了交给镇长,镇长连忙向县衙报功。谁知大烟土是假的,镇长就找来李黄氏对质,李黄氏对爷爷怀恨在心,一口咬定是爷爷掉了包。爷爷只好找来冯天猫作证,冯天猫却落井下石作了伪证,爷爷就被定了罪。

本来这事可以到此为止的,但被仇恨烧昏了头的爷爷偏偏和新任保长冯天猫较上了劲,扬言要拼了一个儿子不要,也要揭了人家的皮。冯天猫为了免除后患,就抓了父亲的壮丁。

冯天猫本来要抓的是大伯,因为没了爷爷,大伯就成了一家人的顶梁柱,抓了大伯,就等于彻底摧毁了这个家。但大伯因为凑不足镇长要的现大洋,就骑着骡子外出收账去了,冯天猫因此扑了个空。

冯天猫当然不会罢休,本来准备守株待兔等大伯回来,但怕夜长梦多走了风,大伯跑了,就退而求其次,带人闯进戏园子,把正在和戏子一比高下的父亲抓了起来。

 

同一天被抓走两个人,一家人的天彻底塌了。东家一个个哭哭啼啼,佣人、长工面临着树倒猢狲散的结局,也都各怀心思,埋着头叹气。

长工头李别子低头闷了一会儿,突然起身,进了厨房,抓起两个馒头,出门就走。有人追出去喊他,头也不回。追的人回来,愤愤不平:亏得东家对他那么好!

李别子来路不明,谁也说不清他是哪里人,从口音上判断,可能是山东的。李别子本来有名字,刚来家里时说过,也写过,但没人记住。因为他脾气暴躁,两句话不投机,就会发怒,“兔孙孩子”、“王八羔子”地骂人,常常鼻青脸肿。当地把这种人叫做“别子”,李别子由此失去了真名。

李别子不知为何来到这里,不少人根据他的脾气,断定他杀了人,才逃来的。三年前,他背着干娘来到这里,住在村边的破庙里,仗着一身力气和干的一手好活,给别人打短工,饥一顿、饱一顿地过日子。若不是因为他的干娘死了,他也不会来找爷爷。

他找爷爷的方式很特别,别的孝子见人就磕头,孝子头,遍地流。他却站在大门外,一声不吭,等爷爷出门。爷爷出来,他就迎上去,问爷爷:“你看我能值几个钱?”

爷爷没听明白,问什么意思。他说如果爷爷觉得不吃亏,就替他埋了他干娘,他给爷爷当牛做马,但必须是用柏木棺材,因为他说过要让干娘用上的。

一口柏木棺材,能换一亩地,一般人根本用不起。李别子要让干娘用,爷爷很是惊讶,盯着他看了又看,爽快地答应了,而且用了自己的寿材,和他为奶奶准备的寿衣。

埋了干娘,李别子就来见爷爷,让写卖身契。爷爷喊来中人,当面写好,李别子按下手印,手续算是办齐了。李别子也不说话,扭头就要出门进长工的住处,却被爷爷叫住。爷爷付过中人的润笔费,送出门,又回到座位上,拿起墨迹未干的卖身契,放在油灯上烧了,才对发愣的李别子说:“我知道你也不是个平地卧的鸟,只是困在了这里,一分钱难倒英雄汉,才卖身到我家。想在我家干就干,干啥活随你,干啥样是啥样。啥时候有高枝,你想飞就飞,连招呼也不用给我打。只是要记得曾经卖给了我家,不能对不起我。今后你惹了什么事,也不连累我一家老小。”

李别子听到这话,像是生生被折断的木桩,“咕嗵”给爷爷跪下了,含着两眼泪,磕了个响头:“东家,有你这句话,我生是你的人,死是你的鬼,要是对不起你,天打五雷轰!”

李别子就这样留了下来。不少人都说爷爷为个长工破那么大的财,实在是犯傻。爷爷只是听听,笑而不答。{page} 

三、从蜜糖罐到冰窟窿

 

李别子来到县城,打听到了兵役局,就不顾拦挡,闯了进去。

“我家少东家在哪?!”

管事的问他家少东家是谁,他就报了父亲的名字。管事的查查底册,说这里有这么一个人。

“那你把他放了!”

“放了?”几个管事的哄堂大笑,“说得轻巧,你让放人就放人呀!你把这里当什么地方了!”

“你放了他,我顶上!”

管事的甚是惊讶,像看见了什么怪物,仔细打量着李别子,接着大家对视一眼,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。

“笑什么笑!”李别子火了。

一个管事的强止住笑,拍拍李别子的肩膀:“好说好说!想当兵还不容易,我们收下你了!”

“少东家什么时候放?”

“还放什么放?你不放心他,就陪着他一起去,就算你积极抗日,为国效力,多好呀!”

在这个豫西边缘的山区,抗日只是一个收捐的由头,就像治河收治河捐,修路收筑路捐一样。李别子作为长工头,没有交过什么捐,更不知抗日同萝卜白菜有什么区别。

“你个兔孙孩子,王八羔子的!”

李别子刚要发作,身后早被两根硬邦邦的枪管顶上了,接着就被上了绳,关进了关押壮丁的房子里。

原来,这些管事的正为完不成抓兵的任务犯愁,不想天上掉下个大馅饼,李别子自己送上了门来。

李别子其实完全可以脱身的,就凭那几个兔孙孩子、王八羔子的,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。但他在关键的时刻,偏偏听信了那个管事的话,觉得他和父亲一起去当兵,最起码可以照顾父亲,总比父亲一个人去要好得多。这才强压怒火,忍了下来。

他进入房内,前后左右找了个遍,才发现父亲并没有关在里边,气得大脚不断踹门,嘴上不干不净的骂人,直到看门的实在受不了他了,告诉他父亲关在另一间房里,才安静下来。

 

父亲确实关在另一个房间里。

这个突然的变故,彻底把他打懵了。从小到大,他所关心的无非是两件事,一是如何玩,二是如何去看戏,至于吃喝拉撒,柴米油盐,人情世故,根本就不用他操那份心。因此,虽然他已经十五岁,而且成了家,但他的心理上还完全是个孩子,起码比同龄人要小五、六岁,基本没有什么生存能力。

刚被抓时,最让他放心不下的是扮演穆桂英的刀马旦,在最后从桌子上翻个筋斗下来,能不能稳稳地站住;到后来被上了绳,他感到钻心一样疼,一会儿自己的手臂就发麻了,担心会不会残废了,今后若真的上了舞台,还能不能自如的地舞刀弄枪;再后来是爷爷迟迟不来救他,是不是还生着他的气,故意让他多受点罪,吃点苦头;等到知道爷爷也被抓了,他才感到事情的严重性,心情渐渐发冷,但仍然认为自己不会真的去当兵,总会有人来解救他,就像唐僧每次遇难,总有孙悟空,观音菩萨、天兵天将来解救一样。直到被关进兵役局,他才知道已经在劫难逃了。

他开始抽泣,接着便无法自控,由小声哭泣便成了嚎啕大哭,好象多年来被先生和爷爷毒打积攒下来的泪水,一下子喷薄而出。他的哭声极富感染力,原因是他除了哭得真切之外,时不时的还无意地在哭声中夹带一些戏曲的技巧,拖腔、花调被他发挥得淋漓尽致。本来大家被抓来,都知道前程一片昏暗,不知是死是活,而且担心自家的老小能否活下去。经父亲这么一撺掇,不由得哭声四起,等于在并不大的关押房内,举行了一场哭的竞赛,形成了一个哭的海洋。

很快,就出现了新的问题。大家哭,都有所节制,有所保留,而他却一发而不可收,没完没了。大家哭上一阵,都慢慢平静下来,继而各想各的心思了,而他还在那里撕心裂肺。开始大家还可以理解,渐渐发展成忍受,到后来实在忍无可忍了,就有人上前和他谈心,用脚踹,膝盖顶。他偏偏不吃这一套,变本加厉哭得更厉害,每被人谈一次心,就会掀起一个新的高潮。好在人多,这个同他谈累了,另一个就会自觉地替补上去,有几次大家甚至齐心协力,共同教育了他一阵子。接着,有人找到了同他谈心的新理由,就是他是关在这个房间里唯一穿着长袍马褂戴着瓜皮小帽的人,而别人都是破衣烂衫。大家于是形成了共识,谈心就变得更加热情起来。

他可真是天生的好嗓子,哭了个天昏地暗,依然嗓音如旧。大家慢慢觉得,光谈心不是好办法,得另外想个辙。有人试着安慰,试着承诺今后不再用脚和膝盖同父亲谈心,试着毛遂自荐,充当他的保护人,但都无济于事。要不是邻村的赵三意外地认出了他,给他说出了一个秘密,他还会继续哭下去。

 

四、只要潜入芦苇荡

 

赵三是个兵痞,卖兵是他的谋生手段。刚刚成年,他就赶上爹死娘嫁,从此天不收、地不留,索性就图个自在。整日里无所事事,忙活着斗鸡走狗,和一群小混混打得火热。没过两年,父母留给他的三亩多地和四间房子都卖了,只留下一孔窑洞,作为他的栖身之地。

他是在洛河边上长大,从小就整天泡在水里,水性特别好,名副其实的“浪里白条”,一个猛子扎进去,等再出水换气,已到二十丈开外了。等到他卖完了父母的产业,没什么可卖了,开始为一天的三顿饭发愁,自然和以前的狐朋狗友厮混不起了,只好慢慢断了往来。好在他有水里的本事,就开始打渔、捉鳖,拿到饭馆子换几个钱,或者换顿饭吃。但打渔这活收益很不固定,他也就难免有上顿没下顿的,虽说饿不死,但却十分艰难。

天无绝人之路,有本事的人总会有用武之地的。

三年前的一个下午,赵三照旧在留村河湾打渔,看到从运兵船上跳下一个人来,那人没扑腾几下,就被抓了上去,打了个半死。赵三不由得发笑:“就这点本事,还想逃跑?呸!被抓了是你活该!要是我,一个猛子就进了下边的芦苇荡了,想抓根毛都没门!”

这个事件很快让他受到了启发,自己为什么不去卖兵,然后再逃掉,白落一堆白花花的现大洋呢!他连抽自己三个嘴巴,骂自己笨蛋,老天爷白给了一身本事,却看不到这个生财之道。有了这个财路,还打他妈的什么鱼呀!

那个时候,每年都要在春夏秋冬抓四次兵,如果赶上前方吃紧,还要加上一到两次。到了这个时候,赵三就成了不少人的救星。有钱的人争着请他吃饭喝酒,然后再谈出多少钱,怎么冒名顶替,剩下的就是赵三的事了。只要上运兵船,赵三只需要一个猛子,钻到芦苇丛中他藏刀子的地方,嘴巴啃着刀割断捆在身上的绳子,就可以寻思下一单买卖了。

赵三逃跑,自然不管地方的事,已经把人交给了部队;部队也不会为了一个逃兵耽误军机大事,要急着回去交差,大不了向上司报个减员,也就什么事都没有了。所以赵三屡屡得手,却无人过问。他的身价也一涨再涨,从五块大洋,一直涨到了十二块,外加一坛子“见风倒”烧酒。

赵三认识父亲,是因为曾经向爷爷卖过两次兵,一次是顶大伯,一次是顶父亲,他见过父亲一面,所以还有印象。赵三一认出父亲,立马兴奋起来,觉得这次他可以得到双份,不!三份的钱!爷爷是他在生意上见到的最爽快的人,唯一没和他讨价还价,他要多少就出多少,还说卖兵也不容易,给钱给得值当。这次他如果能带着父亲逃回去,自然与卖兵不同,这可是在龙潭虎穴去救人,要价一定要高,就凭爷爷的为人,也一定不会吝惜那俩小钱,说不定给得比他要的还多!

现在就只剩下了一个问题,父亲能不能逃得脱。但这好像也不是问题,要是逃不脱,被抓回去,就算他不走运,但也没什么损失,反正又没有向爷爷承诺什么,顶多是要不上三份的钱,至少两个人一起跳水,接兵的只顾抓父亲,他自己逃的更顺利,更安全。要是父亲被打死,那也很好,他可以把尸体背回去,也能从爷爷那里讨几个赏钱。权衡之后,赵三设想最好的结果是父亲能逃脱,其次是被打死,最坏的结果是被抓回去。但不管什么结果,自己都是无本的买卖,弄好了,等于拾来的麦子磨的面,白赚;弄不好,自己也可以逃得更放心,还是白得了个便宜。

父亲哪里知道赵三的心思,听到赵三能够帮他逃走,简直就像遇上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,立即止住了哭声。但他立即怀疑逃走的可行性,自己的水性不好,只会简单的“狗爬”,又被捆着双手,跳进水里,只有死路一条。赵三让他尽管放心,到了水里,他只要用嘴咬着父亲的衣服,就可以拖进芦苇荡,大不了就是呛几口水,根本死不了人,保证把父亲活生生的带回去。父亲这才放下心来,刚才也哭累了,便一头倒下,呼呼睡去了。

父亲睡着的时候,李别子被关进了另一个房子里。所以尽管李别子大喊大叫,父亲却因为睡得踏实,一点也没听见,更不知道李别子此时正焦虑的想见到他。

 

五、枪声一响,河水变红了

 

 通往外界的路有两条,一条是水路,一条是陆路。水路只有个别人能走,靠的是木筏。爷爷当初就是靠放筏起的家。这里到处是上好的原木,在当地不值钱,可到了外边,物以稀为贵,一下就成了宝贝。爷爷把原木扎成木筏,出了三河口,过了漩涡滩,穿越黑礁崖,就算过了鬼门关,再在十八弯飘上一天一夜,就到了洛阳。高价卖了原木,再买头骡子,驮些外边的洋货,从陆路回来。这一来一去,就能赚上个三、五十大洋。

陆路被洛河截成了两段,一头连着县城,一头通向洛阳,交通工具主要是马车,还有就是骡子、毛驴。能出去的人也大都有些能耐,见过世面。没见过什么世面而又从这条路出去的,就是被抓的壮丁,基本上都是有去无回。

洛河是黄河的重要支流之一,不算大也不算小。说它不大,是因为它还托不起船舶,无法和外界通航;说它不小,是在当时的条件下,还不能建起一座桥,来联通县城和外界。

渡口设在留村河湾,这里河道最窄,渡河方便。留村是个不大的村子,地势低凹,但由于洛河在这里转了一个弯,河水却淹不到,总把它留下来,因此得名。留村河湾是一片天然的芦苇荡,除了几个苇匠每年割上几大捆,打些苇席供给当地人使用外,没人种,也没人收,因此长得生机盎然,十分茂密。赵三把逃生地点就选在这里。

 

李别子见到父亲时,已是第二天的上午,地方和部队完成交接,押送出发的时候。

“少东家!可找到你了!”

父亲远没有那么激动,甚至有些漠然:“哦,是李别,李叔!”

这也难怪,他平时不喜欢李别子。李别子整天黑着脸,像谁欠了他二升黑豆钱,见了他也总是爱理不理的,甚至都没有正儿八经的和父亲说过话。李别子也不喜欢他,其实也不是不喜欢他,而是似乎不喜欢任何人。这让他很不快,他毕竟是少东家,而李别子只不过是个长工,是下人,按照戏里的规矩,见到他是要磕头的,而李别子却连起码的规矩都不懂。

今天见到李别子,毕竟算是见到了家里人,他本来也很高兴,但他这时的心思,全放在了赵三身上,顾不了那么许多了。

壮丁一共是三十六个,绑了三马车,一辆马车一个班,每个班都有接兵的荷枪实弹押送。父亲在一班,李别子在三班,分别在前后两辆马车上。

到了渡口,由于船小,要分三批渡河,父亲的一个班被安排在第一船,另两个班原地等候。

李别子又不干了,非要乘坐第一船过河。本来在坐车的时候,他就因为要坐第一辆,差点没和接兵的干起来,这次他又捣乱,当然被人挡住了。出人意料的是,就在船离岸的瞬间,李别子撞倒拦他的人,一个旱地拔葱跳上船来。接兵的原想发作,但看船已离岸五尺开外,也就不再追究了。

李别子上船之后,挤开父亲身边的赵三,紧贴着父亲坐下。这完全出乎父亲的意料,成为父亲的计划里发生的一个不小的变化。本来他和赵三已经约好,只要听到赵三一声咳嗽,就立即跳水,赵三就能找到父亲,并用嘴叼着父亲潜进芦苇荡的。李别子坐在中间,肯定是个妨碍。

不等他多想,赵三已经发出了信号,随即“扑通”一声跳进水里。他一闭眼睛,正要跳水,却被人从后面死死地拉住,动弹不得。他急忙睁开眼,看到拉他的正是李别子。就在此时,他的耳边响起了枪声,惊慌之下,看到河水已经变红了,便一阵眩晕,昏厥过去。

 

等到他醒来,发现躺在行进中的马车上,自己的头枕着李别子的大腿。

他哪里知道,他和赵三早就被接兵的蒋排长盯上了,他们鬼鬼祟祟的一举一动,都没有逃过蒋排长的眼睛。当来到渡口,赵三贼溜溜的四处张望,并且向他偷偷递眼色,蒋排长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,就暗暗拔出手枪,子弹上膛,打开机头,专等他们跳水。而蒋排长的一举一动,又被李别子看在眼里,所以李别子冒死登上船来保护他,不让他轻举妄动。

蒋排长本来可以不杀赵三的,完全可以把赵三捆在船上,或者让手下用枪顶住赵三,让他逃不掉。但他不想费那事,对他来说,赵三是死是活都一样,但让赵三死更容易做到,只是抬抬手,动动食指的事。赵三做梦也没想到,这碗饭吃了多年,今天遇到了自己的克星,稀里糊涂地把一腔鲜血,全部混进了这养了他多年的河水里。

蒋排长本是江湖出身,练就一身武艺,舞刀弄枪如同儿戏。因为杀人太多,结下了不少死对头,个个想方设法要他的命。他虽然艺高人胆大,但无奈猛虎难敌群狼,万般无奈才投了军。一到部队,他凭着自己的本事屡立战功,很快就被提升为排长。本来他可以干到连长、营长,但他的杀心太重,手段毒辣,多次杀害无辜,致残部下,就连他的上司们都对他畏惧三分,认准了他是个狼羔子,养大了是个祸害。所以尽管战功卓著,上司换了一茬又一茬,他却在排长的位置上一干就是八年。

蒋排长本来是想打死赵三和父亲的,看到李别子非要挤上船来,又和赵三、父亲搅在一起,就断定李别子也想逃跑,又来了个找死的,不由暗暗冷笑。不料父亲和李别子没有跳水,这使他大为失望,甚至有些恼怒。他知道这是李别子搞的鬼,就暗暗同李别子和父亲较上了劲,专等他们什么时候栽在自己的手里。

 

六、好死不如赖活着

 

父亲的每一天,几乎都要面临着生与死的考验。他被几度辗转,由马车改乘汽车,再由汽车改为步行,又改乘轮船,最后再步行,总算来到了驻地。

这时的父亲,早已精疲力竭,彻底崩溃了。

他要过的第一关是吃饭。这个看似再简单不过的事情,都成他最难完成的任务。每到吃饭的时候,他都要望着碗里的饭菜,一阵阵作呕。在他看来,这些完全是猪狗不吃的东西,却硬要他塞进肚子里,不但他的肠胃无法接受,而且在心理上,也是对他的极大侮辱。开始时他拒绝吃饭,由于没有能量,他浑身无力,直至虚脱,他还不知道那是因为饥饿造成的。若不是李别子凶神一样逼着他,他可能饿死也不会吃那些东西。几天下来,他渐渐有了一点食欲,知道了饥饿远比那些食物更可怕,他才勉强进食,半死不活的挺了过来。

接下来的事情,更让他死去活来,那就是坐汽车。运兵的汽车本来是敞开的,跑起来空气流通,也不会有多么难受,但这是在战时,担心暴露目标,就用帆布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,再在帆布上涂些花花绿绿的伪装,车内密不透风。他一上车,就被车内浓重的汗臭味,熏得喘不过起来。一辆车要拉两个排的人,每个人只有自己身体占据的那么一点空间,他又肠胃不适,很快就开始呕吐。别人立即受到了传染,呕吐声响成一片。开车的根本顾不了这些,只管开他的车,只要不翻车就一直往前开,在崎岖的山路上颠来晃去。等到停车,他连胆汁都吐光了,软成了一滩泥,被李别子拖着拉下车来。

接下来的两天,开始急行军。他因为有李别子替他扛着背包、干粮,轻装上阵,还算没有掉队。但是三十里走下来,他的脚掌就打满了血泡,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棘藜上,钻心的疼。实在忍不住了,刚坐下来喘口气,就听到蒋排长一声大喝:“快走!当心老子毙了你!”

听到蒋排长的吼声,李别子只好停下来,等他晃到身边,伸手拖上他,跟上急行的队伍。渐渐地他麻木了,开始出现幻觉,灵魂好像已经出窍,只是机械地被拖着向前移动着脚步。

等到了驻地,他的身体已经垮了,没有了丝毫活力。他常常想到了死,甚至羡慕赵三,可以不必像他一样活受罪。他开始痛恨李别子,为什么不让他跳进河里,说不定他可以跑掉的,即使跑不掉,大不了就是血往河里一流,就什么事也没有了。他又开始不吃东西,仔细比较了各种死法,还是饿死最好,反正那些东西难以下咽。

这下可急坏了李别子。李别子本来就是个粗人,做别人思想工作不是他的强项,加上父亲正对他怀恨在心,抵触情绪极大,几番努力之后,毫无效果。李别子万般无奈,只好动了粗,把饭硬往父亲的嘴里塞,但父亲已经抱定了求死之心,他前边塞进去,父亲后边吐出来。李别子这下彻底火了,一个耳光扇下去,父亲的脸上立刻长出一个手印来。

李别子开始大骂:“你个兔孙孩子王八羔子的!想死就死吧,留着也没什么用!你老子那么能干,怎么就生下你这个窝囊废!你个兔孙孩子,就是个讨债鬼,白养了你十几年!你说说看,你个兔孙孩子王八羔子的害了多少人?你老子白养你了,你不给他养老送终,还要让他为你操心。你媳妇刚嫁给你三个月,就为你个王八羔子的守活寡。你还害得老子我跟着你受罪,你说,我前世欠了你什么!你个害人的讨债鬼!你个兔孙孩子王八羔子的……”

李别子本来是对父亲彻底绝望了,才把一肚子的牢骚全部发出来,本想这样的孩子怕是没救了,反正他已经尽力,对得起老东家了。没想到歪打正着,倒把父亲唤醒了。父亲这才想起了自己的家人,想到了自己不是一个人,而有一大家子在等着他,想到了自己还有很多责任,自己必须去尽到这些责任,又号啕大哭起来。

哭过之后,他擦干了眼泪,自己爬了起来,端起李别子扔下的饭碗,把里边的东西一股脑吞了下去。

这是他最后一次为自己流泪。

 

七、两虎相争

 

父亲仿佛在顷刻之间长大了,他开始自己打饭,自己铺床、叠被,自己洗衣服,自己打背包,自己背装备,自己的事情自己做,不让李别子插手。

他的变化,让李别子一时难以适应,转不过弯来。李别子帮他打来的饭,他要么不接,要么干脆扣进饭桶,自己重新再打。早上起了床,李别子习惯性的先给他打背包,却被他抢过来,自己打。他笨手笨脚的,根本打不好,但就是不让李别子插手,害得李别子看着干着急。直到最后他还是打不好,被李别子不由分说的抢过来,从头再来打一遍,三把两把,背包就打成了。他却不领情,重新解开,自己再打。几番折腾下来,他居然自己会打了。

开始几天,李别子认为这兔孙孩子王八羔子的在赌气。在他看来,父亲那是在给他添乱,本来三把两把的活,因为父亲的介入变得复杂起来,让他多费几番折腾。有时他一生气,就强忍住不出手,等着父亲干不成了,来求他帮忙,但总是等不到,最后还是自己实在看不下去,抢过来自己干。但等他干完之后,父亲总是把他的劳动成果归零,自己从头再来。这让李别子很是不自在。过不了几天,父亲的活都能自己做了,李别子感到很是失落,仍然忍不住观察着,指点着。父亲却从不领他的情,甚至不和他说话。

李别子开始反省自己,觉得问题应该是出在自己身上,应该是自己那天不该打父亲,应该是不该把父亲骂得那么难听,应该是平时给父亲说话的态度不好,让父亲记了仇……他几次都想找个机会给父亲解释一下,以便能够原谅他,同他和好,允许他帮父亲干活。他一遍又一遍地揣摩着措辞,并烂记于心,但到了父亲跟前几次,终于拉不下老脸,每次话到嘴边,总是干张嘴,发不出声音。

“唉!你个兔孙孩子王八羔子的!”

李别子这次不是骂父亲,而是骂他自己没用,不会说道歉的话。

其实父亲并不是和李别子赌气,更没有因为李别子那天打他骂他,和李别子了记仇。不搭理李别子,主要是他从来没有喜欢过李别子,而李别子咸吃萝卜淡操心,总是来烦他。自己也是娶媳妇大汉子了,而李别子还把他当成小孩子,让他很不舒服。

父亲还真的是个小孩子,一开始军训,便被打出了原形。

前两天训练的科目是队列,他感到很轻松。他年纪轻,脑子活,接受新鲜玩意自然也快,立正、稍息、向左转、向右转、向后转、齐步走、跑步走、立定、向右看齐,他认为自己掌握的是最好的。他偷眼看看李别子,李别子常常左右不分,闹出不少笑话,最后被蒋排长揪出来当众示范,就更加不行了,狗熊一样转来转去,引起阵阵哄笑。父亲暗暗窃喜:你不是能嘛,来两个向后转试试!

没等父亲笑出声来,他就知道了什么是苦不堪言。蒋排长个狗日的不光是训练队列,还有紧急集合、匍匐前进、急行军、挖战壕、打靶、刺杀、野外生存好多名堂来修理他。

先是紧急集合,摸爬滚打了整整一天,浑身的骨头都散了架,躺在床上已是有出气没回气的了,突然一个集合号,就赶紧往起爬,还要在五分钟内穿好衣服,打好背包,站到广场上。这是他无法做到的,就连李别子也无力帮他,只能勉强完成自己的任务。他不是来不及打背包,直接抱着被子跑出去,就是穿反了裤子或鞋子,所有的扣子都没有扣上。为此他吃尽了苦头,蒋排长手中的鞭子,每次都能打到他的身上。更无法让他接受的是,紧急集合就紧急集合嘛,但在大家都紧急集合之后,他刚刚脱了衣服躺下,蒋排长就来到床前一挥鞭子:“你!紧急集合!”这是对他的额外关照。

接下来的挖战壕、急行军、野外生存,他都因李别子帮着,都算蒙混了过去。他这时候也不再拒绝李别子的帮助了,他慢慢知道,很多事情并不是有了雄心壮志就能解决的,有些气能争得起,有些气还确实争不起,他的心比天高,但又命比纸薄,一心想着要强,却偏偏体力不争气,只好任由李别子屡屡得逞。

到了练刺杀,蒋排长要个个训练,第一个便点了父亲。他哪里知道,蒋排长早已动了杀机,第一个点他,就是要拿他当活靶子,杀鸡给猴子们看的。

这原本就是蒋排长训练的方法,每次到训练刺杀,总是首先找出一个看起来最窝囊的士兵,来给大家作示范。之所以要找最窝囊的,是窝囊废没什么大用,就是上到战场,也只能当个炮灰,不如用来当成活靶子,让他给大家做个警示,也算派上了一点用场。再一点就是窝囊废更好对付,打成什么样子,就是什么样子,使大家能够充分地看清楚各个动作的要领,也便于学习、领会和掌握。每次训练下来,第一个被选中的,都是被抬着下去的,没有死的,也都成了重伤,筋骨俱断,奄奄一息。蒋排长可不管这么多,他该干什么,接着干什么,在他的眼里,无异于打破了一个练拳的沙袋,不能怪我的拳头硬,只怨沙袋不结实。

只看父亲的体格,挑第一个就非他莫属。而蒋排长选他,还有另一个原因。

蒋排长第一次看到他,一眼就认定他是个公子哥,银样蜡枪头,最让他看不起的那种人。等到他在赵三的撺掇下逃跑,蒋排长已经准备好了子弹,但由于李别子的从中作梗没能打出去,此后便越看越不顺眼,恨不得他早点死了,免得碍眼。令蒋排长大为光火的是,他居然一步一步熬了下来,这让他既气不过又感到刺激,更加激起了他的斗志。他要好好看看,父亲是怎样黔驴技穷,最终把小命丢在他手里的,如同一只老猫,玩弄一只可怜的耗子。

父亲早有思想准备,知道蒋排长总是和他过不去,肯定会叫他出列,但他对第一个被叫出来的后果,严重的估计不足,还以为只不过又是一场皮肉之苦,就紧咬牙关,雄赳赳地站了出去。

蒋排长目光如炬,立刻透出一股杀气。

“等一等!”

蒋排长正要动手,李别子大叫了一声,打断了他。

李别子走出队列:“我说排长,咱吃柿子可不能专捡软的捏,你也来个硬的试试呀!”

“说得好!”

蒋排长带兵这么多年,第一次有人向他叫阵,不由得兴奋异常,每个细胞跳跃着争斗的火花。

李别子换下父亲,接过木枪,拉开架势,和蒋排长对峙。

蒋排长不等李别子集中精神,一个直捣黄龙,直刺李别子的心窝——

“着!”

随着蒋排长的一声大喝,李别子应声向后倒下,四脚朝天,甩出六尺开外,手中的木枪扔出一丈多远。

“起来!”

李别子眼冒金星,顿觉天旋地转,却仍然一咬牙,一个五龙绞柱,站了起来。

“你个兔孙孩子王八羔子的,暗算老子!”

“有本事就把老子干倒,别说那没用的!”

“好!”

李别子飞快捡回木枪,也不招呼,用尽力气,直向蒋排长刺去。

蒋排长身经百战,完全没把李别子放在眼里,看见李别子一枪刺来,他冷冷一笑,没有移动半步,就在李别子枪头将要刺中的瞬间,他一个闪身躲过枪头,泥鳅一样贴着李别子滑开了,李别子扑了个空,立足未稳,蒋排长回身把枪托一甩,正砸在李别子的后背,李别子不由两脚腾空,向前飞了出去,重重地摔在地上。

“再来!”

李别子起身吐出啃在嘴里的泥巴,正要捡枪,不觉犹豫了一下。

“怎么,熊了?”

李别子冷冷一笑:“有本事把孝棍子扔了,和老子比比拳脚!敢吗?”

“笑话!”蒋排长毫不犹豫地把木枪扔出老远,“来,小子!”

李别子不敢大意,暗暗运上气沉丹田,来了一个怀抱琵琶的招式,两眼盯住蒋排长。蒋排长大喝一声,舞动双掌,脚下生风,步步向李别子逼近,一个“双龙戏珠”直取李别子的面门。李别子不敢怠慢,左手抱拳,自下往上一拨,挡开蒋排长的手臂,右手握拳,同时击出。

“来得好!”蒋排长大叫一声,侧身让过李别子的右拳,同时右拳变掌,钳住李别子右臂,上边一个顺手牵羊,脚下一个扫堂腿,李别子就像麻袋一样被摔了出去。

只这一个回合,李别子便知自己不是蒋排长的对手,但是——

“你个兔孙孩子王八羔子的!有本事就跟老子比比摔跤,敢不敢?

“哼!”面对这样一个手下败将,蒋排长一声冷笑,“随你的便,还有什么本事,尽管放马过来。”

“那咱们死摔。”

“好!”

摔跤有“死摔”、“活摔”两种,所谓“活摔”类似于现在的自由摔跤,比的是技巧;所谓“死摔”是两个人先抱在一起再开始摔,类似于相扑,比的是蛮力。

蒋排长大意失荆州,完全低估了对手,刚和李别子抱在一起,李别子“嗨——”的一声,猛地勒紧双臂。蒋排长粹不及防,身体被李别子抱得嘎嘎作响,面目潮红,没等他缓过气来,即被李别子抱起就地旋转起来,像个陀螺,越转越快,接着猛一甩手,把蒋排长甩出一丈开外。

蒋排长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,挣扎着从地上爬起:“你狗日的!”随即拔出手枪,推弹上膛,指向李别子——

“好!”场外一声喝彩,使蒋排长不得不停了下来。

李别子暗暗松了口气,不觉口中一咸,一口鲜血喷了出来,接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。

 

八、出村原来这么容易

 

喝彩的是连长。

连长早就来到了场外,静静地观察了很久,李别子和蒋排长练刺杀、比武功、摔跤角力,全被他看在眼里,心中一阵阵惊喜。看到蒋排长拔抢就要杀人,连忙上前制止。

其实连长本不想让蒋排长做教官的,这小子不把人当回事,不是闹出人命,就是致人伤残,常常捅出篓子。但是连长又不得不任用蒋排长,蒋排长虽然心狠手辣,但确实有训练新兵的真本事,经他带出来的新兵,似乎都被注射了兴奋剂,个个如狼似虎,极具战斗力。他不得不承认蒋排长确实是个出色的教官,但这是战时,兵源急缺,他手下的每个士兵都显得异常金贵。这也并非是连长爱兵如子,但这些兵个顶个的都是他的本钱,他实在不忍心在训练中造成减员。因此他虽然任用蒋排长做教官,但对他又不放心,总在暗中观察。

他这一叫喊,蒋排长也不好当着他的面杀人了,毕竟是自己输了,确实理亏。

好在李别子看到有人救驾,精神一放松,顿觉天旋地转,吐出一口血来,一屁股坐在了地上,这倒给蒋排长捞回了几分面子。

蒋排长满意地收起枪,例行公事地向连长报告训练情况。连长随即命令,把李别子送进了医护队。

李别子伤得不轻,断了两根肋骨,其中一根插进了肺里,形成了血胸。幸亏送来及时,医生救治得法,才无生命危险。

李别子的受伤,让父亲感到了害怕。他明白,若把李别子换成是他,小命早就不保了。他感激李别子挺身而出,替他当下了蒋排长那一枪,但同时也感到,自己躲过初一,定然逃不过十五,早晚会死在蒋排长的手里。

父亲来到医护队,表情凝重地在李别子的床边坐下,张了张嘴,却不知该说些什么。倒是李别子反过来安慰他:“没事!没事!不用担心,过两天就好了。”

父亲从医疗队出来,越想越感到后怕,眼前不断闪现出蒋排长凶神恶煞的摸样,一会儿感到蒋排长那一枪,是桶在自己的身上,一会儿又觉得,自己被蒋排长像拎小鸡一样,高高地举起,又重重地抛下,摔得他五脏俱裂,七窍出血。他觉得这对他只是早晚的事,说不定哪一天就会发生。他感到了死亡的气息,正在逼近。感到了死却不知道死在什么时候,怎么死掉,也许比死亡本身更为可怕。他深深地恐惧着,而且越来越强烈。其实他也不是怕死,也不是没想到去死,只是觉得这样死了,死得太不值当,让他太不甘心。他再次想到了牢中的爷爷,想到奶奶这时不知是死是活,想到新婚三个月的妻子,如何度过他不在家的这些日子。

接连几天他都从噩梦中醒来,一会儿是他命丧黄泉,一家人为他呼天抢地的哭嚎;一会儿是奶奶不堪重负,上吊自尽;一会儿又是母亲在娘家人的威逼下,上了别人的花轿。如果说他面对现实还能控制自己的话,那么这些噩梦就彻底地让他崩溃了。

“不行,我必须回去!”

他打定主意,开始留心周围的一切,观察周围人的一举一动,寻找出逃的可趁之机。

让他为难的是,是否要将出逃的计划告诉李别子,他思来想去,认为各有利弊,但最终决定,瞒着李别子为好,原因是担心李别子从中阻挠,打乱了自己的计划,他要自己做主。

这是他的又一个错误的选择。

 

连队驻扎在小李村,村前村后有两条路,一条通向五里外的秋凉镇,一条通往后山,进可攻,退可守。他的计划是从村前出去,到了镇上换上老百姓的便衣,再一路打听着道回家。要实现这个计划,首先是要通过驻地和村口的两道岗哨。他经过连日来的观察,终于找到了出村的办法。

兵营设在一家大户人家的祠堂里,隔壁的小院是连部,除了连长、连副几个当官的,还有医护队、炊事班、勤务兵驻在里边。前边是一个打谷场,正是他们受训的地方。

他发现,每天午饭过后,伙夫头老蔡总要从连队选个人,挑着两个箩筐到镇上买菜。他本来希望老蔡能选中他,等到了镇上再找机会逃走。老蔡一来选人,他总是站在门边,但老蔡一看他的身板,就从他身边走过去,使他一次次失去了机会。几天下来,他再也不指望老蔡了,但他想利用老蔡。

出第一道岗哨很容易,李别子躺在医护队,他去探望顺理成章。等进了医护队,他坐在李别子的床边,等着老蔡出门。老蔡前脚走,他后脚跟出来。这时老蔡已经选好了挑箩筐的,老蔡和挑箩筐的前边走,他刚好从连部出来,大大方方地跟在后面。老蔡以为他是哪个当官的让他到镇上办事,就一起同行。他提出替同伴挑箩筐,当然老蔡也高兴,就说说笑笑地出了村。到了岗哨,哨兵问了一声“一起的”,老蔡应了一声“对”,哨兵也不深问,就顺利地过了关。

他没有想到竟然这么容易就出了村。到了镇上,老蔡又主动提出分开行动,各去办各的事,他就轻而易举地彻底自由了。下面的问题,是换成便衣,然后就可以远走高飞了。

他在镇上拐来拐去,希望能看到谁家的院子里晾着衣服,能够偷上一身,但偏偏没有看到。就在这时,他偏偏听到了锣鼓家伙的声音。

这声音如同天籁,一下把他吸引了,接着便听到了依依呀呀的唱戏声。他一听便知是《文昭关》,说的是伍子胥过关出逃的故事,这是父亲非常喜欢的一出戏。他完全忘了自己要干什么,忘记了自己的处境和逃难的伍子胥并没什么区别,正处于生死关头。他居然不再想法找衣服,而是静静地听戏。

演员的嗓门还行,可惜唱的板眼不够,要是能再拖长一点就好了!

就在这时,一只手拍在了他的肩上。他最烦这种时候被人打搅,愤愤地转过头去,一下惊出了一身冷汗。

 

九、逃兵的下场

 

父亲本来完全可以逃走的,但他痴迷的戏剧又一次害了他,还没有听到两袋烟的功夫,就被转悠到此的蒋排长逮了个正着。

蒋排长到镇上非常偶然,他本来也不该到镇上,更不该出现在这里的。到镇上来仅仅是他的酒瘾犯了,来镇上解馋。半斤老白干下肚,他感到飘飘欲仙起来。出了酒馆,他本打算返回驻地,但到了街上,一个俊俏的小娘们儿,几次回头看他,这让他心猿意马起来,越来越觉得那娘们儿对他有意思,不觉尾随在了身后,拐进了一个又一个巷子,来到一家大门外边。不料他刚想上前搭讪,那女人闪身进了大门,“咣”的一声关上了。他上前一推,里边已经闩上,他刚想敲门,里边传出男人说话的声音来。他好生气恼,既然没那意思,招惹老子干什么!想想不觉来气,捡了块石头摔进院子,才愤愤地走开。走着走着就忘了来路,转来转去,却意外地看见了父亲。

其实父亲在出逃之前,已经想好了应对的措施,如果撞上熟人,只说连长让他来办事,自然蒙混得过去,如果对方再怀疑,就说是和老蔡一起出来的,老蔡买菜去了,也就万事大吉了。但偏偏是他正沉浸在戏剧里,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碰上了人,而且碰上的又是凶神恶煞的蒋排长,他一下子彻底地惊呆了。

“在这干嘛?”

“我,我……”,他想到了要为自己圆谎,但他根本做不到,他的表情彻底出卖了他。

“狗日的!是不是想跑到县城给日本人报信?!”

“不,不是!我只想回家。”

“那就是逃兵了!”

蒋排长不由分说,铁钳一样的大手扭住了他的胳膊,向前一推:“走!回连部!”

 

一路上,父亲先是不顾蒋排长的呵斥,不断地苦苦哀求,希望能放了他。又告诉蒋排长,自己只有十五岁,还是个孩子,打不了仗的。他说自己的父亲在他被抓的当天,被人陷害关进了大牢,他还有老母在堂,无人供养。又说自己刚刚成亲三个月,不知道自己的媳妇今后怎么生活。又说姐姐病了,常年卧病在床,姐姐平时最疼他,要是他不能早点回去,恐怕就见不到姐姐了……

最终他发现,求蒋排长放他,就像小羊求财狼不要吃自己,根本不可能,这才闭了嘴。蒋排长早就烦了,一路上用耳光代替自己和父亲说话。等到了驻地,父亲的脸已经肿成了平时的两倍大,鼻子血流不止。

蒋排长要来一根绳子,三下五除二把他捆了个结实,另一头扔上树杈,只一提,他便飞了起来,停在了空中。

紧接着是集合号,全连的人都站在了他的面前,两个人被挑出来,扛着铁锹到打谷场边的不远处挖坑。那是为他准备的。

李别子没有来,他来不了了,听到集合号,他问为什么这个时候集合,医护队的告诉了他父亲的事,他一听猛地坐起就要下床,但因起得过猛,两眼一黑,摔在床下,昏死过去了。

接下来连长开始训话:值此民族存亡之际,全民积极抗战,有钱出钱,有力出力,正与日寇决一死战。身为党国军人,自当将生死置之度外,誓与阵地共存亡。像这样的逃兵,就是背叛党国,背叛民族,应以通敌论处!如果不加以严惩,人人效仿,势必军心涣散,不战而溃,致使举国沦丧,我辈都将成为千古罪人!因此决定执行战场纪律,就地处死,以儆效尤!

父亲已经成了砧板上的鱼,连神经都麻木了,从树上放下来,已经站立不稳,木木地被人拖向为他准备的那个土坑。

“刀下留人!”

就在这个生死关头,老族长慌慌张张地跑来了。

原来部队集合的时候,村民像平时一样在一旁看稀奇,但渐渐感到和平时不同,是要杀人。这在村里是从来也没有发生过的。有人感到这可能对村里不吉利,赶紧报告了族长。

连长看到族长来了,便命令停止行刑。毕竟连队是驻在人家的祠堂里,自然要给面子的。

族长讲情,这让蒋排长很是不满,就向连长痛陈利害,不杀父亲,难以服众,今后他无法带兵了。

连长本来不想杀父亲的,但逃兵不杀,确实对治军不利,只好下令杀人。等到族长出面讲情,本想顺水推舟,放了父亲,但蒋排长不依不饶,使他骑虎难下,只好向族长解释,意思无非是军法如山,恕难从命。

族长一听,连忙跪下:“他那么小,还是个孩子,和我的孙子差不多。小小年纪不懂规矩,教训一下也就是了,何必非要致人死地呢!”

族长这一跪不要紧,村民纷纷下跪,求连长放人。连长这才扶起族长:“乡亲们请起!既然大家讲情,就饶了他,让他戴罪立功,为国杀敌!”

老乡们千恩万谢地起来,七手八脚给父亲松绑。

这可气坏了蒋排长,虽然已经无力改变,但他心尤不甘:

“死罪可免,活罪难饶!”

不等连长吩咐,他就闯到父亲跟前,一手揪住右耳,一手出刀,只一挥,父亲的半个耳朵就被割了下来,随手扔在了地上。

那耳朵刚一落地,一条狗恰好跑来,一口将耳朵吞下,又抬起头,望着蒋排长,等着再扔下点什么来。

那条狗是灰色的,样子很凶,像狼。

父亲没有感到疼痛,他的神经早就已经麻木了,只能任人宰割。他是怎么被放回兵营里的,已经一无所知,直到夜色降临,他才感到自己还活着,才发现耳朵上的血,早已浸透了衣服。

 

十、大老爷们儿

 

李别子闯进来时,父亲已经从床上站了起来。他把父亲拉起来,前前后后翻着个看了个遍,才一把搂在了怀里,然后又猛地推开,扬起大手要打父亲。父亲没有躲闪,静静地看着他,甚至带着一丝微笑,像是在欣赏。

李别子的手扬了几扬,终于没有落在父亲身上,停在了空中。

 “你个兔孙孩子!不要你的小命了!你以为这是闹着玩的?你长本事了是吧?以为你是孙猴子有三头六臂砍了还能长出来呀!连逃跑这么大的事也不说一声,咋不跑呢,跑呀!干脆我把你个兔孙孩子打死算了,免得被别人杀了我心疼!你以为你死了就算了,你老子白养你了,你娘还要不要,媳妇还管不管?你要是这次真的让人杀了,还让不让我活了,我还有脸活吗?你干脆不把老子杀了算了,反正老子命贱一条!我这条命已经给你老子了,现在再给你!你想要就拿去,老子也落得安生!你要是真的死了,我这条老命也不要了,反正也没脸去见你老子!你个兔孙孩子王八羔子的……,你的耳朵疼不疼呀?”

李别子越说越激动,越说越快,越说嗓门越大,直到两眼发红,热泪盈眶。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说什么,是责怪父亲不该跑,还是责怪父亲逃跑时没告诉他,或者是父亲不珍惜生命,只是说起来啰里啰嗦,没完没了。

这是父亲第一次认真看李别子,第一次仔细听着他的每一句话,第一次感到温暖,感到亲切,感到了感动。看到李别子竟然快要落下泪来,他感到很是意外,又很是不安,于是走到李别子跟前,拉住李别子的手,说:“叔,咱不哭,不给狗日的看笑话!咱不死,好好活着,遇着机会,一起回家!”

父亲的话让李别子感到意外,他没想到这样的话能从父亲的嘴里说出来,便立刻捏紧了父亲的手,赞同地用力点了点头。

 

人们很快就发现,父亲像换了一个人。他不再垂头丧气地一个人缩着,像只霜打的茄子。他开始主动和别人说话,听别人东拉西扯,有时还会发出会心的笑声。他眼神变得沉稳、冷静,就连面对着蒋排长,也没有了从前的恐惧,甚至流露出一丝仇恨和杀气。原本耷拉着的脑袋也高高地昂起,走起路来虎虎生风,充满生气。这让李别子很是兴奋,拍着他的肩膀说:“对!大老爷们儿就该这样,走起路两个卵蛋碰得叮当响,放个屁地上砸个坑!不让兔孙孩子王八羔子小看了咱爷们儿!”

父亲不再对李别子冷言冷语,看着李别子的目光也充满了热情,充满了欣赏。李别子仍然帮他,他也还是拒绝:叔,我能行!便把该干的事情干好。他甚至学着关心别人,帮助别人,给李别子端水、打饭、洗衣服,让李别子感动得连手脚都找不到放置的地方。

在与父亲的相处中,李别子度过了他一生最温馨的时光。

李别子不知道,当面嘻嘻哈哈的父亲,却时常躲在没人的地方,一个人发愣。

父亲追悔莫及,甚至痛不欲生,不是后悔他的逃跑,也不是后悔不该听戏延误了逃跑的时机,而是后悔自己向蒋排长求情,死乞白赖地求情。他无法原谅自己,甚至痛恨自己,他知道一切事情都不可能重来一遍,如果可以,他宁愿和蒋排长拼个刀子见红,虽然自己不是对手,大不了就是一死,总比这样耻辱地活着要强得多。

这让他遭受着极大的折磨,让他透不过气来。他隐隐地感到,总有一天自己要和姓蒋的一决生死,来洗雪自己的羞辱。

他没有想到,没容他报仇,更大的仇恨就来了。

 

十一、炮响之后,地面三尺焦土

 

部队奉命连夜开拔,从村后进了山。当天夜里,露营的父亲看到小李村的方向一片火光,把夜空都烧红了一半。那红色象血。

父亲一行回到小李村,已是两天后的晚上。

距离小李村还有二、三里,大家立即感到了异常。连长下令全体原地待命,派出侦察兵前去侦察。不大工夫,侦察兵返回,向连长做了汇报。连长立即命令全速前进,火速赶往小李村。

所有的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。小李村已经不复存在,到处是残垣断壁,打谷场上,纵横交错、相互叠压的,尽是老乡的尸体。

“狗日的日本鬼子!”

“咱们给他们拼了!”

“对!拼了!”

“拼了!”

“……”

很显然,这伙鬼子是冲着他们来的,因为他们撤离,鬼子就血洗了小李村,杀了全部的乡亲。

父亲没有做声,重重的跪下,连磕三个响头。这些死去的人中,有一些正是他的救命恩人。他站起来,没有流泪,手持火把走进死人堆里,不停的翻找,终于找到了族长,那个带领乡亲救下他的瘦小老者。老者的胸部已经被刺穿了,两眼依旧圆睁,紧握着拳头。他想把那眼睛合上,接连试了几次,都没有成功,只好放弃了。最终他抱起老者,扛在肩上,一步、一步,走向打谷场边上那个土坑。那个坑曾经是为他准备的,却让恩人用上了。

他轻轻的放下老人,抱进土坑,摆放端正,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在老人脸上,又连磕了三个响头,才推下旁边的松土,盖在老人的身上。

父亲的举动很快感染了大家,纷纷动起手来,开始挖坑、埋人。

大家埋人的时候,连长已派出侦察兵,前往秋凉镇进行侦查。没等把人埋完,侦查兵已带回消息:镇上驻着鬼子一个小队,和两个连的日伪军,配备有重型火力,已在镇外构筑工事,似乎早有防备,正在张网以待。

这个消息无异给了连长当头一棒,使他陷入两难境地。如果进攻,势必处于被动局面,造成重大伤亡,甚至全军覆没。如果放弃,势必挫伤士气,造成人心不稳,也愧对死去的乡亲。连长无奈,叫来连副和几个排长进行商议。

“还商量个球!打他狗日的一下,打得赢就打,打不赢就跑,先来个痛快的!”蒋排长不等连长说完,首先发话。

“不行!不能拿着弟兄们的性命冒险”,连副立即反对,“现在我们人头少,装备差,打起来肯定吃亏!”

“哪里管他那么多,人打光了上边再给我们分配!不是命令我们主动出击吗,怕个球!”

“要不,我们先退回山里,再慢慢寻找战机?”一排长试探着。

二排长马上反对:“如果这样,是不是会寒了弟兄们的心?现在正是士气高涨,错过了可惜呀!”

连长摆摆手:“大家不说了,都有道理。可是……”

“那就把他们引出来打!”

大家回头,竟然是父亲。

“滚!”蒋排长怒不可遏,“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!”

勤务兵连忙上前,拖着父亲就走,但父亲继续说着:

“当初刘备打陆逊,攻不下营寨,就想把陆逊引出来打——”

原来父亲见当官的开会,就悄悄在一边偷听,他希望能尽快和鬼子打一仗,以便自己能亲手杀几个鬼子,给恩人们报仇。见到连长犹豫不决,便不顾一切地插话。

这本是父亲从《火烧连营》这出戏里知道的故事,想不到在这里用上了。也不知连长是否受到了启发,当父亲被拖走后,立即带着当官的重新查看了地形,接着便下达了任务。

 

那一夜似乎特别的长,父亲躲在掩体里,好像足足过了一个世纪,他看不到天亮,也听不到枪声,周围死一样的寂静。到现在为止,他只是训练打靶时趴在地上瞄了瞄,还没有真正开过一枪。随着时间的推移,他的兴奋慢慢地冷却下来,很快被焦躁所代替,现出了不安的情绪来。他渐渐感到,打仗远远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简单,特别是要杀人。别人杀一个人,和自己杀死别人,完全是两码事。人家杀人可能看起来出奇的简单,但自己杀人就没那么轻巧了,这不光需要一定的技巧,还需要特定的心态,方能做到杀了人还不眨眼。显然他还没有做好这样的准备,或者他并没有真正的要杀什么人。这让他非常沮丧,甚至自卑,开始怀疑自己除了埋葬自己的恩人之外,到底能不能再为恩人们做些什么,是否能像自己期望的那样,为他们报仇雪恨。

他看看身边的李别子,李别子也正在看他。他想告诉李别子自己的想法,却被李别子作出的手势制止了。李别子按下他的头,压在自己的臂膀之下,像是一只老母鸡护着自己的小鸡。

他感到了踏实,感到了李别子的体温带来的温暖,他甚至又往李别子的怀里靠了靠,满腹的心思一下被清空了。接着他便感到了困倦,慢慢地意识模糊起来,居然睡着了。

 

“叭!”

“叭叭!”

父亲猛然从枪声中惊醒,连忙折起身来,赶紧看看李别子。李别子还在,正端着枪。李别子感到了他的举动,连忙附在他的耳朵上告诉他,一会儿一打响,他不准露头,只在战壕里压好子弹,等李别子打完了,再把他的枪换上去。他刚想反对,李别子不由分说,把他的头强行按下了。

枪声越来越近,越来越密,隐隐约约的看到一些人边开枪便往他们所在的方向跑来,那是蒋排长带领的敢死队。

敢死队进入阵地,后面打着枪追来的人也近了。蒋排长一声令下,几十根枪一时齐发,父亲看到十来个人倒下了,还有人杀猪一样地嚎叫着。他试着端起枪,但枪随着他的手抖动着,眼睛也昏花起来。他定定神,还是不行。再来,又不行。第四次,他成功了,打出了有生以来的第一枪,但打到了哪里,他没有看清楚,只感到枪托的后座力,让他为之一震,肩膀一阵酸麻。

第一枪的成功发射,无疑鼓励了他,他又抬起头,准备开第二枪,却被李别子一个巴掌拍在肩膀上,趴了下去。

“你个王八羔子的!咋不听话!”

追来人的进攻持续了一袋烟的功夫,就停止了,龟缩回去,这边也跟着停了火。只过了一会儿,又上来进攻,再扔下十几个人,退下去。反复几轮之后,来的人老实了,不再进攻,但也不走。

天渐渐放亮,父亲看清了对方的人,活的、死的总共百十号人的样子,是皇协军。蒋排长告诉大家,加紧修筑工事,后面的大家伙就要来了。

果然,一会儿的工夫,秋凉镇方向跑来了一大队人,有鬼子也有皇协军,接着便摆开了阵势,“嗖”、“嗖”的声音过后,炮弹在父亲的阵地上开了花。一阵炮响之后,地面三尺焦土。

他们的工事被摧毁殆尽,有人被埋在土里,有人被直接炸飞了。父亲刚想抬头,只听“嗖”地一声,李别子连忙将他按下,一下压在他身上,接着便是一声闷雷一样的爆炸声——

 

十二、没有了你,我可以走多远

 

父亲走了很远的路,却仍然置身于一个洞子里,四周没有一丝的光亮,也没有任何声音。他似乎感到李别子就在前方不远的地方,和他一样向前走着。他并不焦虑,只是无意识地向前走着,而且脚步越来越快,越来越轻,最后像是飘了起来,他在飞。他分明感到有风从耳边吹过,而且越来越大,却听不到一点风声。他就这样一直飞着,没有停止,也没有尽头。他也没想到这是要去哪里,为什么要去,前方到底有什么,等待他的又是什么。他感到无比的轻松,无比的平静,什么也不用想,什么也不用做,就这么轻轻的飘着,飞着,无休无止。他奇怪的觉得,黑暗原来也可以这么亲切,这么令人依恋。慢慢地他感到自己在变轻,越来越轻,身体也越来越空,越来越稀薄,似乎正在一点点溶化,渐渐地消融在这黑暗里,和这风、这黑暗融为一体,最终也将变成这风,这黑暗。

就在这时,他似乎听到了一丝声音,好像是爷爷在唤他。那声音很远,很小,很轻,好像来自无限遥远的地方,又好像那声音本来很大,但也象他的身体一样,已经在这黑暗、这风里飘荡了很久,已经消融到了最轻渺、最细微的程度了。他似乎对那声音很不敏感,像是与自己无关,毫不在意。

他依旧飞着,那声音还在,无休无止,打扰着他,纠缠着他,让他出现了一丝的不安,但他仍然无暇顾及,也无意回应,任由自己向前飞着。

突然眼前一亮,他隐约的看到一个身影,很高,很大,通体散发着依稀的光亮,那身影飞飞,停停,似乎是在等他,又似乎故意不让他赶上。有几次他分明感到已经非常接近,就能看清究竟了,却恍惚之间又远了又远。他义无反顾地追逐着,飞翔着,既不焦急,也不气馁,像是在做着某种游戏,沉溺其中,无以自拔。

终于,像是到了某种尽头,那身影骤然停下了,等他接近的时候,突然发出耀眼的光来,刺得他两眼剧痛。

“回去!”

那是李别子的声音!这声音像是拥有了无尽的力量,一经发出,他立刻象从云端猛然跌下,落进无底的深渊,不由得发出刺耳的惊叫……

“醒来了!醒来了!”

他的耳边响起了真真切切的声音。

 

李别子死了,死无全尸。打扫战场的人,把他葬在小李村的乱坟岗里。

父亲醒来后,连长告诉了他这消息。

他出奇地平静:“我知道。”

他醒来时,已经过了三天。他的大脑受到了严重震荡,尽管没有任何外伤,但能活下来仍然是个奇迹。这奇迹是李别子创造的,在炸弹落下的瞬间扑在了他的身上,被炸飞了半边身子,这才有了现在还完整的他。

连长在旁边的另一张病床上,左臂被打穿,手术之后,用绷带吊在胸前。

父亲说,想去小李村。连长说,好,等你能走路,一起去。

他没有再说什么,闭上眼,睡了,睡得很沉。

连长还想说点什么,这几天发生了很多事情,但看看父亲,没有张开口。

父亲不想知道,这些都不管他的事。

但这关连长的事,而且都是大事。

这是他有生以来的第一个仗,而且是大胜仗,这对他来说,太重要了。这个胜利让他兴奋难当,令他欢欣鼓舞,他需要向人倾诉,与人分享。

他们一个连主动出击,全歼秋凉镇守敌,光复秋凉镇,俘获日伪军连长一下官兵136人,击毙日军少佐一名,日军四十五人,日伪军87人,缴获迫击炮十二门,歪把子机枪八挺,其余枪支二百余支,军需弹药不计其数。战区军报称:在这次战斗中,成功运用了反客为主、围点打援的巧妙战术,成为以少胜多、以弱胜强的典型战例,极大的鼓舞了国人的士气。在这场胜仗的激励下,他所在的团会同友军,一举光复了县城,清除了该地区的日伪势力,进一步扩大了战果。为此,他荣获青天白日勋章一枚,擢升为少校营长。

他也必须高兴,只有高兴,才能淹没一些不愿想到的问题,忘记一些不快。打了胜仗之后,没有人触及这个问题,大家都在欢呼,都在祝贺,都在歌功颂德。但他知道,他的内心深处的有块病灶,即使别人不去碰它,它还是会隐隐作痛。为了掩饰,他这些天不断地将自己沉迷在胜利的喜悦里,不停地提醒自己,自己是英雄,是功臣。但越是这样,他的内心似乎越发的空虚,越发沉重。

人们都在说战果,但没有人提到这些战果的代价。全连142人,只活下来了58人,其中一排和敢死队55人,统共活下来5人,除蒋排长毫发无损外,其余4人都负了重伤,父亲是最轻的一个。

他是东北人,先前在一个县衙里当差。虽然薪水不高,但也体面,老婆孩子热炕头,日子过得还算滋润。日本人打进来时,他拖家带口落荒而逃,却还是被炮弹炸死了老婆和儿子,自己有幸捡了一条命。他恨死了日本人,所以就求县长写了封荐书,参加了军官短训班,不久就被任命为少尉排长。但他很快就失望了,当了兵却没有打仗,一路被鬼子追着跑,官职却在逃跑的路上升了又升,当上了上尉连长。每当想起来,他自己都感到脸红。

这次他终于如愿以偿大打了一仗,而且是胜仗,但他在内心深处却深深的感到,愧对那些死亡的弟兄,就像是自己害死了他们。

父亲说要去小李村,这正击中了他内心最脆弱的神经,尤其是父亲那幽幽的眼神,似乎充满了冷漠,充满了幽怨,这让他感到阵阵心慌,似乎被这个小兵看穿了心思,感到不安。

“等你能走路了,一起去。”

是的,应该去看看阵亡的兄弟,是悼念,更是对自己的宽宥。

 

父亲一行来到小李村时,太阳已经下山了,余辉刺破天边的浓云,像一个创口,渗着暗红的血。四周的一切都是灰暗的,暮气沉沉,没有一丝风,也没有一点响动。就连栖落在乱坟岗上的那群乌鸦,看到有人到来,仍懒懒的一动不动,也不发出任何声音。已经是冬天了,由于很久没有下雪,地上的一切也都干枯着,脚步落下的地方,带起一团团粉尘,飞不起来,也落不下去,就那么低低地悬浮着,弥漫着,经久不散。

若不是看到了李别子的帽子,父亲不会找到他的坟茔。那帽子他认识,帽檐褶皱了两个折,右侧的檐下沾着一滴血,那血滴向周围散开,像一朵待放的花蕾。那还是和蒋排长格斗时留下的。父亲看了坟头的木牌才知道,李别子原名叫李成义。

他在坟前跪下,划燃洋火,点起带来的冥纸和纸钱,一张,一张,烧的认真、仔细。随着纸钱一张张点燃,那灰烬片片纷飞,不断地升高、飞远,一直飞出了他的视野。这是他第一次给别人送钱,还是假的,也不知道李别子在那边能不能用上。

烧完他带来的所有家当,父亲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力量,一下子趴在了坟上,没了动静。

营长摘下军帽,围着坟场转了一圈,站下,深深的一躬,一动不动。勤务兵上前扶他,被他一甩手,推开了。

父亲依旧不动,也没有声音。

鞠完躬的营长沉默着,他转过头,不看坟场,也不走开。直到勤务兵提醒他,天已经很晚了,营长像是才刚刚想起父亲,走到李别子的坟头,示意勤务兵拉起一动不动的父亲。

勤务兵吓坏了,父亲的嘴里啃满了泥土,两只无神的眼睛直瞪瞪地愣着,满脸全是泪水。

“回吧!我们还有回去的路要走的!”勤务兵劝道。

父亲回过神,挣扎着站起来,衣袖一抹眼泪,捧起李别子的那顶帽子:

“叔!我带你回家!”

父亲口中的泥土随着呼喊被喷出老远。那凄厉的声音很瘆人,划破夜幕下的沉寂,在乱坟岗上回荡着。

(七年零一个月后,父亲在老家给李别子建了一座衣冠冢,里面只埋了这顶帽子。每年清明,这个墓都有人祭扫,香火不断。这是后话。)

 

回来的路上,营长说:“今后就当我的勤务兵吧!”

“不!”

营长看看他,那张依旧稚气的面孔上,凭白多出了几分毫不相称的冷酷,那冷酷携着寒气。

营长嘴巴张了几张,最后才幽幽地说:“等你长到能杀鬼子的时候,再放你去。”

父亲没再说话,跟在营长的马后,默默地往前走。

 

 

十三、戏子月儿

 

当了勤务兵的父亲,只干活,不说话。

他干起活来不让手停下,没个完。扫完地,开始抹桌子,擦凳子,洗茶杯,然后再重复一遍,再扫地,抹桌子,擦凳子,洗茶杯,如此循环往复。

他不说话。也不是一句话也不说,而是说的特别少,平时能听到的也就是“到!”“是!”“报告!”几个字,有时就连一些本来该说的“到!”“是!”“报告!”,他也省略了不说,能省就省,绝不浪费。

如果说这些还可以忍受,他的面孔就让人无法容忍了。他还整天板着一副毫无表情的面孔,无论自己穿衣吃饭,还是给长官端茶续水都一样。勤务兵本来就是侍候长官的,但身边有这么个侍候自己的人,就难免让被侍候的人很不舒服。为了不让长官不愉快,军需官曾经把他换下来,让他到炊事班当火头军,但还不到一天的功夫,营长就到伙房把他提溜了出来,依旧留在了身边。

大家感到很不解,甚至警卫班长专门把他教训了很多次,但他仍然如故。大家碍着营长的面子,也就只好作罢。

其实,他也不是总干活,也有闲下来。闲下来时他也总做同一件事,对着那顶帽子发呆。他也不是不说话,他说了很多很多,只是不对人说,只对着那顶帽子说。他说话也不开口,只是把要说的话想出来。他觉得他只要一想,那帽子就能听到,还能和他交流,倾听他的心声,回答他的疑惑,评价他的成败得失,告诉他进退取舍。一有功夫,他就从胸前掏出那顶帽子,端详着,交谈着,甚至辩论着。这个时候,他的表情也随之生动起来,喜怒哀乐开始粉墨登场,在那张脸上轮番表演起来。

开始的时候,还有人对此充满了好奇,但时间一久,也就习以为常了。到后来,一旦他拿起那顶帽子,大家都远远躲着,不去搭理他。而他每到这时,似乎世界只剩下了这顶帽子,眼前再也空无一物,就连营长叫他,他也根本听不见,直到有人推他一把或踢他一脚,他才能回过神来。

这样的日子,一直过了将近一年,如果不是营长娶回了太太月儿,他还会这样过下去。

 

月儿命苦,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,从有记忆开始,她就被人买来卖去。最后一次被卖是在九岁那年,童养媳的她被认为克死了丈夫,命硬,不中留,就不计价钱,让戏班子当成破烂收走了,这一待就是十年。有了这十年,月儿从一个黄毛丫头,出落成一个光彩照人的大姑娘,成了戏班子的当家老旦,台上有人捧场,台下有人端茶提水的角儿。

她是被当做使唤丫头买回来的,侍候老板和班子里的角儿们,只是她的日常工作。被人使来唤去也好,忙得分身无术也罢,受尽眉高眼低,动辄皮肉受苦。这在她看来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,反正这样的日子也不比过去更差,她也乐意承受。让她无法应对的是如何保护自己。

十三岁那年,老板就第一次强暴了她。出乎老板意料的是,她没有象其他女孩子那样哭嚎挣扎,事后寻死觅活,而是咬着牙、噙着泪,默默地忍受着。事后仍然强忍着下身的疼痛,干活、练功,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,只是从此再没有正眼看过老板一次。开始的时候,老板还感到很是担心,怕她想不开寻了无常。但几次下来,什么也没发生,老板的胆子便大了起来,只是没过多久,便感到了索然寡味,象是在对付一具死尸,再也打不起精神来了。每当看到她那眼神,分明带着仇恨,带着轻蔑,感到那眼神迟早要吞掉自己,就越来越发怵,最后便不再打她的主意了。

随着年龄的增长,月儿渐渐发育成熟,变得越来越漂亮,并且开始登台演出,不再干那些侍候人的粗活,慢慢活出了个人样。但是麻烦紧跟着就来了,先是一些公子哥时常来追腥逐臭,后来连一些达官贵人、社会名流,都来打她的主意,让她防不胜防。按理说,戏子是卖艺不卖身的,但是能做到不卖身的却很少,有的人甚至连卖都谈不上,而是被人白白地霸占了身子。

无依无靠的月儿自然也难逃厄运,曾被一个请她唱堂会的下了迷药,稀里糊涂地失了身。此后月儿吸取了教训,不再出去唱堂会,实在推辞不了,唱完堂会便借机溜走,逃不掉也一定滴水不沾,找出种种借口,摆脱混蛋们的纠缠。若不是她拜了县长的戏迷老娘做了干奶奶,恐怕她的麻烦绝不会比同行的姐妹少多少。

 

营长是在庆功会上认识月儿的。

那是在光复了秋凉镇之后,当地的乡绅为了答谢国军,便代表众乡亲开了个庆功会,请了流落到此的戏班子来唱堂会。月儿一出场,营长一下就被摄住了魂魄,一段《钓金龟》下来,他就觉得今后若没有这个女人,自己就无法活下去了。没等庆功会开完,他就托领头的乡绅为自己提亲。

月儿一口就回绝了他的美意。在她看来,这无非又是一个不怀好意的色鬼,想占自己的便宜,这样的人姑奶奶见多了!随后的几天,营长便不顾自己的伤情,亲自出马前去求婚,但月儿总是避而不见,并发下狠话,让他死心。此时县城已经光复,戏班子回到了大戏院。营长伤还没好,虽然不死心,但也只得呆在秋凉镇上。

一个月后,营长的伤已无大碍,便溜出医护队,来到了县城,却仍然只能在舞台上看到月儿,连个单独相处的机会也没有,让他寝食难安。几场戏看下来,他更加不能离开这个女人了,便一遍一遍的央求戏班子老板来通融。老板本来就得不到好脸色,更别提让月儿给他什么面子,自然是毫无进展。直到被缠得无奈,就给营长指了一条道,让他去找县长的老娘,才和月儿见了一面。

尽管月儿明白了营长是想娶她当正儿八经的太太,但仍然不应这门亲事。她喜欢的是文弱书生,向往的是才子佳人,而营长却是武夫,并且大她十几岁。

老夫人好说歹说,差点就翻了脸,月儿只是不应。

营长看到这个局面,连忙上前打圆场:“婚姻本来就是大事,草率不得,容她考虑考虑,我可以等的!”

老夫人这才转怒为喜:“看看,我说啥来着?这还没怎么着呢,就知道护着你了!多体贴呀!你可别不识好歹!”

月儿无奈,只好答应考虑以后再来回话,老夫人这才放她离开。

营长知道月儿是担心老夫人生气,才勉强答应考虑婚事的。从县长家里出来,感到很是不妥,便告诉月儿,他是一番好意,没想到给她带来了这么大的麻烦,很是歉疚。月儿考虑之后,如果愿意嫁他最好,如果认为两人不合适,明确告诉他就行了,他自会来告诉老夫人,是他自己相中了别家的姑娘,不再提这门亲事,决不给她留下是非。

直到这时,月儿才认真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男人,居然看到了几分温存,几分体贴,感到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安全感。如果说在老夫人面前答应考虑婚事只是搪塞的话,现在她已经心甘情愿地面对这门婚事了。

营长有了希望,就变得不温不火起来,唯恐欲速不达,来了个慢工出细活,隔三差五地来到县城,不厌其烦地向上司请示、回报,转过脸就来到了戏班子。今天给月儿带个小礼物,明天请月儿下馆子,后天又来请月儿给他唱一段,让他一饱耳福。这样半年下来,他成了月儿的超级戏迷,甚至还能哼上几句,充当一回票友,而月儿也慢慢变得开朗起来,变得依恋他,甚至离不开他了。终于有一天,月儿被滴滴答答的唢呐带回了秋凉镇。

 

十四、两个人的舞台

 

对于父亲来说,营长娶回了新媳妇,无非是多侍候一个人,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影响。他依旧板着毫无表情的脸,继续干他的活。活多活少也没什么区别,反正闲着也是闲着,多干一会儿活,就少看一会儿帽子。一连半个月,他似乎就没有看过月儿是什么样子,就和房间里添置了一个小板凳没什么两样。

月儿也懒得搭理父亲,和其他人满脸堆笑的搭讪相比,父亲那一张苦大仇深的脸,更让她不快。好在父亲勤快,干事干净利索,这倒让她有了几分满意,才不至于将自己对父亲的反感告诉丈夫,否则父亲的命运很可能会有很大的改变。

他们互相正眼看对方,是在一天晚上。闲来无事的营长突然心血来潮,要听一段戏,月儿就唱了,而且偏偏唱的是《李逵探母》中母子相逢一折。偏偏就在这个时候,父亲正在和帽子交谈,而且偏偏谈到的内容是奶奶的状况怎么样,自己不能膝前尽孝,愧为人子。如果能够见到奶奶,定当如何如何。正当这时,月儿唱道:

“铁牛孩儿回家转

倒让老身心浪翻

想孩儿想得我泪已哭干

想不到今日里又涟涟”

“娘啊!”父亲的唱腔犹如喷泉,一下喷薄而出:

“见娘亲忙跪倒在地平川

劝老娘莫要再泪水涟涟

都只怪儿不孝闯下祸端

反害得老娘亲遭受牵连

此一番孩儿回家转

定要接老娘亲随儿出山

儿要学乌鸦反哺羊跪乳

整日里行孝在娘亲膝前”

一曲落定,所有人都惊呆了。营长和月儿惊的是居然还有人会唱戏,而且还唱得这么好。父亲惊的是不明白和帽子交谈,怎么就唱了出来,一会儿才意识到他是被引诱的,而引诱他的,竟然是眼前这个女人。

“那个谁!你,过来一下!”营长立即发话。

“啪!”一个立正。

“你,会唱戏?”

“不!”

“那你刚才,怎么就唱上了?”

“不知道!”

“唱得那么好,肯定是个行家!”月儿眉开眼笑,像是找到了知音。

“我,我去扫地!”不等营长发话,他已经跑开,抓起扫帚,重新扫起了已经干净的院子。

月儿还想说什么,被营长制止了。

营长一时喜上心头。李别子死后,营长看着年轻的父亲,不由得动了恻隐之心,就让他来当自己的勤务兵,不是为了他能干出点什么,而是看他年纪太小,把他保护起来,似乎是要告慰李别子的在天之灵,又像是给自己找宽心。一直以来,他也隐约的感到,这个小兵仔不简单,骨子里有股倔劲,不由得心里喜欢起来,但万万没想到,他竟有这样的本事。有了他陪着月儿唱戏,自己可以大饱戏瘾,也免得月儿感到寂寞,实在是一举两得。

父亲还没有缓过神来,自从自己逃跑被抓回来,就没有再想过戏剧的事。特别是李别子死后,他整日被痛苦包围着,让他喘不过气来,他只有通过李别子的那顶帽子,想起李别子的林林总总,懊悔着自己对他的种种误解,不知道珍惜李别子为他做的一切。他觉得该死的人应该是自己,是自己连累李别子,为了救他而被炸死,甚至希望能把李别子换回来。

这天,若不是那么多的巧合撞在了一起,他是绝对不会再唱戏的。当营长和月儿一再追问时,他还不知道这对他到底意味着什么。直到此后同月儿几次对唱之后,他才慢慢地找回了当兵前对戏剧的那种感觉。

开始的时候,还一时难以相互适应,总也找不到那天对唱时那种水乳交融、浑然一体的感觉来。月儿和他都感到很失落。营长就专门从镇上请来了琴师,几天磨合下来,才算有了几分默契。营长和月儿基本满意了,但父亲仍然认为还差很远,而且他认识到,原因是出在自己的身上,总是心存顾忌,不能全身心的投入。现在才知道,看别人表演,总能找出破绽来,等到自己表演,就完全成了另一回事。想起自己从前在戏园子挑剔别人的事,他感到一阵阵脸红。

但父亲毕竟是父亲,不愧是个戏剧表演的天才,经过几天的适应,渐渐入戏了,一听到琴师拉起过门,立刻象接收到了某种指令,一下进入了状态,身边的所有人,对于他仿佛都成了黄瓜茄子白菜葱,构不成任何搅扰。

月儿不由得暗暗称奇,实在不敢把如此的戏剧造诣,同眼前这个毛头小子联系在一起。随着两人合作的不断深入,不断扩展,月儿的惊奇每天都在增加着。

他们的合作开始时仅仅限于自娱自乐,慢慢地就变成了一种探讨,一种研究,从《李逵探母》到《赤桑镇》,再由《狸猫换太子》到《铡美案》,凡是两个人能想到的老旦和花脸对唱的选段,他们都试唱了一个遍,常常听得营长和琴师拍案叫绝。到最后,琴师主动谢绝工钱,说自己能为这么好的角儿操琴,已经是三生有幸了,随便给口饭吃就已经知足了。

时间一长,听众队伍也在不断扩大,先是营里的卫兵,接着是几个当官的,再后来一些当兵的也凑了进来,甚至发展到正儿八经的为全营的官兵进行了公开表演,到后来连镇上的乡亲也惊动了,于是便有不少人夜夜跑过来,看不花钱的戏。

月儿渐渐感到不满足了,不能总让大家听那么几段戏,于是想到各自独唱一些选段,她便首先选中了《钓金龟》骂张义一段,不想她刚刚唱完,父亲就接着张义的词唱了下去,而且有板有眼,毫不逊色。

“你还会丑角儿?”月儿再次感到吃惊。

“嗯。”

“咋不早说?”

“没人问我啊。”

“你还会什么?”

“都会一点儿。”

“什么!”父亲也太口满了,月儿自然不信,“老旦呢?”

“也会一点。”父亲仍不改口。

月儿彻底起劲了:“好好好!你,你也来来这一段!”

这段唱是月儿的拿手好戏,唱堂会的时候,总是被人点来点去的。

父亲也不推辞,张口就来:“叫张义我的儿啊,听娘教训”,就这么一嗓子唱下来,月儿立刻花容失色了。父亲的唱腔字正腔圆,回肠荡气,一板一眼丝毫不差,而且老旦唱腔中的那种辽阔和苍凉,被他发挥到了极致,行家们一听便知道,这唱功比起月儿来,还要略胜一筹。

月儿惊讶地张大了嘴巴,直到父亲唱完,听众们掌声不息,她才回过神来,勉强鼓了几下掌。她本来是为了将父亲一军,打击一下嚣张气焰,没想到自己的看家本事,反而被这么轻而易举的打破了,一下心慌意乱。

父亲却得意忘形起来,被人簇拥着喝彩,不觉喜形于色。幸好营长看到了月儿的不快,立即叫停,说时间已经不早,大家各自散了,来日再唱。大家这才悻悻离去。父亲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大忌,满脸的笑容一下凝固了。

其实,没几个人明白父亲赢了月儿。常言道:内行看门道,外行看热闹。大家热情为父亲喝彩,并不是认为父亲比月儿唱得好,而是本来父亲只是唱花脸,而这次却是反串老旦,大家的期望值并不高,一看父亲没有被难倒,唱得有模有样,大大出乎人们的预料,因此才大声喝彩。人们真正喜欢的还是月儿。那时节女角儿并不多,青衣、花旦、老旦,大都靠男子来演,人们更喜欢能看到真正的女角儿,更何况月儿貌美如花,又是营长的新娘子,与其说是来听月儿唱戏,还不如说是来看月儿本人。而父亲,充其量是个跑龙套的,有没有都关系不大。

真正能够看出门道的,也只有月儿和琴师,营长也只是从月儿的表情上看出了几分端倪,才连忙给月儿解了围。父亲根本就没有在意这些,对他来说,这只不过是一时兴起露上一小手,显摆一下自己的能耐,但对月儿来说,这样的打击猝不及防,甚至在那一瞬间彻底摧毁了她的自信。她十年来辛辛苦苦练功积累下来的成果,在父亲如同儿戏的炫耀之间,灰飞烟灭了。

第二天,月儿没来唱戏,人们聚来,又散去。

第三天,仍有一些人凑到了一起,看看没有什么动静,又都识趣的走开。

直到第七天,营长和月儿终于找来了父亲。

 

十五、入戏

 

父亲由那个多才多艺的戏子,又变回了从前那个沉默的勤务兵。他已经知道,自己其实就是别人手中的风筝,别看飞得很高,出尽了风头,却是攥在别人手里,一撒手,他就会一个筋斗掉下来,摔得粉身碎骨。飞上去还是摔下来,全看人家高兴,自己根本没有任何的选择余地。

月儿问父亲,能不能再唱几段老旦的唱段,父亲说:不。

“怎么了?”

“还要扫地。”

营长笑笑,“今后你不用扫地了,就太太练练唱段,练好以后,就到各连演出,官兵同乐,也能鼓舞士气。这是你今后的任务。”

“我,是!可是,我不唱老旦了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报告营长!我,只会那一段。”

月儿笑了,知道这是父亲故意给她留点面子,便有意不说破:“唱什么段子,我们根据情况再定吧。”

“是!”

 

此后,父亲、月儿和琴师,便整天呆在了一起,练习各种唱段。父亲几乎串唱了各种行当,唯独不唱老旦,月儿仍旧只唱老旦,不唱别的行当。时隔不久,他们就到各连队去演出,营长仍是逢场必到,是他们最大的支持者。

父亲仿佛分身成了两个人,戏内他是个出色的演员,戏外他依旧还是那个沉默的勤务兵,入戏快,出戏也快。这会儿还在扫地抹桌子,马上胡琴一响,他立马就进入了角色。演出刚刚落幕,没等大家的喝彩声停下来,就立刻换成了那个沉默寡言的小兵,拉下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孔来。

父亲的变化让月儿感到不安,一时难以适应。她试图用各种办法,来打消父亲的顾虑,但都没能成功,父亲总是戏内戏外界限分明,从不混淆。直到月儿要反串老生,要父亲教她演唱时,才和她的关系慢慢缓和了下来。

月儿学戏和父亲不同,她只学过老旦,别的角色虽然经常和她搭戏,但她从来就没有留过心,就连戏词也只是记下了自己的,知道上下接词,别的就不管了。而父亲却是全才,不但肚子里装着几十部完整的戏文,而且各个道白、唱腔、做功,都一一铭记在心,教月儿学戏,实在如探囊取物,信手拈来。

他很快发现,自己的学生好生厉害,一段戏听他唱过一遍,戏词便熟记于心了,待他教过四、五遍,就能大致唱出来,一板一眼的,毫不含糊。没过五天,父亲和月儿合演的《将相和》陪情一折,居然能够出演了,月儿扮演的蔺相如和他扮演的廉颇,居然相得益彰,取得了圆满的成功。这让他不得不对这个女人,暗自折服。

更加折服的是月儿。从艺十年来,她从来就没有听说过谁有父亲这样的本事,不但唱的出色,教戏也一套一套的。第一次听父亲串唱老旦,惊讶之余,她不免心存几分妒忌,几分不安,但随着父亲教授技艺的不断深入,她越发感到了自己的差距,这个差距越拉越大,她的妒忌和不快就越来越小,最后甘当起小学生来,对父亲只剩下崇拜了。

接下来,月儿又要学花旦,父亲不假思索,随意挑了个《梁祝》里的十八相送一折。他根本就没有去想,这对他,对月儿意味着什么。压沉一条船,有时候仅仅需要一根稻草。这个小小的疏忽,差点给自己招来一场杀身之祸。

 

十六、梦中人

 

选这出戏本来没有错,这确实是花旦、小生戏的经典。梁祝相送,却各怀心思。一个是送朋友,一个是别情郎;一个机敏狡黠,一个老实木讷,戏味十足。观众看起来自然是如痴如醉。月儿漂亮、聪慧,扮演祝英台是再合适不过的。父亲串演梁山伯当然更无不妥,这个角色对于他也算是小菜一碟。但他们在此时此刻组合在一起,第一天学戏,就出了事。

开始的时候还一切正常,父亲先把两个角色的戏词串唱了一遍,月儿也顺利记下了戏词,下面学唱段,进展更是出奇的顺利,父亲教的仔细,月儿学的认真,四五遍后,两人就能把戏文演唱一遍,感到十分欣喜。一直到排练观音庙祝英台引诱梁山伯拜堂,两人拉着手一起跪地,向观音叩拜时,却突然像是同时触了电,一下僵在了那里,接着一阵惊慌,手忙脚乱,两人的脸都被烧得绯红。

琴师被迫中止,父亲和月儿呆若木鸡。

“我,我有点不舒服”,还是月儿反应快,不等声音落下,就匆匆逃出了排练室。

“我去扫地!”父亲立即受到了启发,走得更加匆忙,以至于走错了方向,差点被窗户撞到脑袋。

琴师摇摇头,长叹了一声,抱着胡琴走了出去。

 

父亲逃回宿舍的时候,依旧喘着粗气,心脏狂跳不止。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,这一切来得猝不及防,让他毫无思想准备,一下掉进了混沌之中。他虽然已经娶亲,但这种感觉他还根本没有过。这个未曾体验、充满恐慌、充满诱惑的新问题,把他彻彻底底的击溃了,让他毫无招架之力,陷入无助的混乱之中。

“我这是怎么了?”平静一点的父亲开始问自己,但他越想越糊涂,处在懵懂之中。他猜想可能是紧张,不对,没什么可紧张的。是害怕女人?也不是,以前不是好好的吗?思来想去,他始终找不到自己认为正确的答案,只好又拿出那顶帽子,希望能给他指点迷津。

 

月儿也不比他好不到哪里去,逃回住处,便立即关上了房门,像是在防备什么人似的,然后倒在床上,拉过被子蒙在了头上。“我这是怎么了?”她开始问自己,但她也无法回答。一直以来,她认为接近自己的男人都没安什么好心,象防贼、防狗、防狼一样,充满了戒心,营长苦苦追了半年多,她才答应嫁给他。直到婚后,营长处处留心,时时在意地体贴她,疼她,才使她如释重负,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闭着双眼睡觉的地方,使她感到从未有过的踏实。尽管觉得营长不尽如人意,心里有几分空落落,但她还是知足的。

对于父亲,她从来没有提防过什么。在她的眼中,刚认识的时候,父亲只不过是一个小兵仔,根本没放在眼里。开始唱戏,她觉得父亲就像他的小师弟,两人在一起无非就是一起唱唱戏,并没有什么别的感觉。日子久了,两人的合作多了,她觉得父亲是她的一个不错的搭档,甚至慢慢地有些喜爱,就象喜爱自己的弟弟。等到跟着父亲学戏,她便多出几分赞赏,几分钦佩,几分仰慕和崇拜来,感觉父亲又像是师傅,又像是弟弟。但她始终没有动过别的什么念头。她从来就没有过爱的体验,哪怕是演戏。由于她的行当是老旦,没有演过卿卿我我、恩恩爱爱的剧情,虽然也常看别人演的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,但由于她的身世和经历,从来就没有奢望过,最多只是内心深处存在着一个梦想而已。就在她和父亲排练牵手拜堂的一瞬间,像是在暗夜的沉睡中,被闪电刺目的光芒惊醒了一样,慌乱地不知所措。

“莫非,是我——,不!不可能!”她不敢往下再想,把头捂得更紧了……

 

第二天排练,两人似乎都已经平静下来,尤其是月儿,显得落落大方,举止从容,比平时更为自如。见到琴师,还极为得体的给自己打圆场,说自己昨天突然感到不适,走得匆忙,实在失礼得很。琴师自然顺水推舟,连说人吃五谷杂粮,难免会偶感不适,算不得什么的,太太不比介怀。如此一来,也便各自讨得自在。

但是纸是保不住火的,等到开始排练,立即露出了马脚。月儿越是刻意地掩饰自己,越是现出破绽,很快就原形毕露了。她不敢看父亲,但又身不由己的偷看一眼,这一看却看到父亲正在偷看她,立即面红耳赤,连忙开始唱戏,可她的声音立即出卖了她,不是跑调,就是忘词,让她更加尴尬。她不由又看了父亲一眼,而父亲却正呆呆地看她,这让她更加紧张,立即慌乱不堪,无所适从。

父亲就更加糟糕了,他虽然已经下定决心,不再胡思乱想,专心排练,但他根本就不可能做到,不是心乱如麻,难以保持平静,就是看着月儿发呆,彻底地意乱情迷了。

排练无法继续下去了。琴师再也沉不住气,站起来对月儿说:“太太,想必是贵体还没能完全康复,今天是不是先停停,等您复原了再练呢?”

“好!好好!”月儿如获大赦,立即同意,匆匆逃走了,临到门外,又忍不住回头看了父亲一眼。

父亲见状,也随即出门。

“等等!”

琴师叫住了他,两眼盯了他好久,不住地摇头:“小伙子啊!知道你在干什么吗?”

“这,不是唱戏吗?”父亲不解。

“你这是玩命呀!”

父亲更蒙了:“这,怎么?为什么呀?”

“你真不知道?”琴师盯着父亲,确信父亲没有说谎,才接着说,“也罢!念你年幼无知,我就索性多一次嘴了!小伙子,你竟敢打太太的主意,不想活了!”

“啊!”   

琴师的一句话,惊出父亲一身冷汗来。

一阵眩晕之后,他才发现房间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。他感到十分的委屈,但又百口莫辩。等他冷静下来,又觉得琴师可能是对的,莫非自己是真的喜欢月儿,可自己并没有过非分之想啊?他好想找人说说清楚,可又能找谁呢?他想到了李别子。

但是,李别子可能根本就不懂爱情,因为父亲同帽子交谈了很久,仍然没有得到任何启迪,还是不能平静下来。他十分的无助和茫然,只好又拿起扫帚,一遍又一遍的扫地,一遍又一遍的擦桌子,一遍又一遍地和顺手能拿到的物件不停地较劲。

 

此时的月儿已经明白,她的确爱上这个小兵仔了。在上次两个人的失态之后,她还不愿承认这个事实,甚至设想了种种可能出现的问题,并想好了应对之策,于是气昂昂地走进了排练室。但是,在见到父亲的那一刻,她发现她那武装到牙齿的伪装,在瞬间被剥去了。尽管她是从风月场中走出来的,而且又比父亲大三岁,但在这方面她也没有任何经验,自己闭门造车设计出的那些方案,根本就是纸上谈兵,解决不了实际问题。她深深地感到了自己的无力和无助,可她甚至连父亲那样的帽子也没一顶,更指望不上谁能帮她,只好一个人躲到了床上。

她想强迫自己入睡,但翻来覆去烙了半天烧饼,依然毫无进展。她又企图把父亲从脑海里赶出去,但忙活了半天,才知道完全是徒劳的,父亲的举手投足,一颦一笑,一个眼神,一个小动作,甚至打喷嚏时下意识的表情,都一股脑地挤进来,让她不得安宁。经过一阵挣扎之后,她才渐渐地平静下来,不是已经置身事外,而是平静在对父亲的回忆里。随着一幕一幕情景的再现,一阵一阵地甜笑起来,直到她彻底沉醉其中。

她确信父亲也是爱她的,就像她爱着父亲一样,这让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和满足,她觉得能在茫茫人海中,找到自己真正喜欢的人,而且碰巧这个人也正喜欢着她,简直就是人间奇迹,感到万分的庆幸。

有生以来,她似乎总是被动的,被人买来卖去,被人逼着当使唤丫头,逼着学戏,逼着演出,逼着上床,就连营长的求婚,对她来说也是别无选择的。而这次,她要为自己做主,做一件属于自己,而又是自己选择的事情。

等到第二天醒来,她又否定了自己辛苦了半夜作出的决定。眼前这一切,同样是别无选择的。这突如其来的幸福,已经来得太晚了。当她似乎可以选择的时候,却早已失去了选择的余地。她想到了营长,想到了自己的名节。

她早早地来到了排练室,等待着父亲的出现,却没有等到,这让她感到不安。以前总是父亲先到,打扫完卫生,等着琴师和她到来。今天他们已经等了半天,却迟迟不见父亲露面。

开始,她还认为是自己想见父亲的心理太迫切了,才显得这么焦急,可能父亲只是迟到了一点点。她坚持沉住气,不再一刻三回头地看门口。等来等去,她突然产生了某种不祥的预感,就连忙喊来勤务兵去找父亲。勤务兵很快回来,说没有找到。这一下让她更加紧张,连忙让勤务兵去立即查问,向她报告。但勤务兵前脚刚出门,她就后脚跟了出来。

他们终于在哨兵那里等到了可怕的消息,父亲一大早就进城了,说是太太让他去购置行头。

“跑了!”月儿立即明白了。

这个意外的变故,把她彻底打懵了。一阵迷乱之后,她仍然无法把持自己,无法想象没有父亲的真正后果。父亲离开了,她就必须一起走,便立即做出决定:追!

 

就在月儿离开不到半个小时,营长回来了,得知了父亲和月儿先后离开的消息,不由分说,立刻翻身上马,追了出去。

士兵们个个面面相觑,不敢多问。只有琴师轻轻地叹口气:“唉!作孽呀!”

 

十七、我该怎么面对你

 

月儿本来是追不上父亲的,偏偏有个人鬼使神差地帮了她的忙,那就是父亲的克星蒋排长。

蒋排长这时已经是蒋连副了,本来他在小李村战役中立了大功,连长升成了营长,其他的排长也都随之升任连长,而他却因为恶名在外没有得到任何升迁。要不是营长向上司据理力争,他就连这个连副也当不上了。

原来,父亲经过一夜的思考,再次感到走投无路了。他当初看到李别子的死,一心只想着杀几个鬼子,给李别子和乡亲们报仇,但营长却让他当了勤务兵。再后来开始唱戏,使他得到了施展的空间,觉得营长待他不薄,暗暗发誓绝不辜负营长的期望,一定把戏唱好。现在突然出现了月儿的事情,更为可怕的是,他也喜欢月儿。在他看来,这绝对是大逆不道的。喜欢上了别人的老婆,而这个人又有恩于自己,这是万万不可以发生的。他深知如果再和月儿呆下去,他会陷得更深,最终无以自拔,到头来害人害己。自己必须离开,不能对不住营长,而月儿就更不能受到他的连累。他知道,逃跑是杀头之罪。但继续待下去,同样是死路一条,还会连累月儿。两害相权取其轻,逃跑可能还有一线生机,万一事情败露,那也只是自己一个人的事。于是他再次制订了逃跑方案,决定在天亮之后,大摇大摆地走出军营,踏上回家的路。

他因为有了上次的经验教训,这次逃跑已经是个熟练工了。加上现在他因为多次演出,已经是个名人,打着给太太买行头的幌子,自然一路畅通无阻。可偏偏人算不如天算,他又一次意外地遇上了蒋连副。就在他将要走出防区的时候,和查岗的蒋连副撞了个正着。这次虽是有备而来,但他还是怔了一下。

“站住!”

父亲站下,已经冷静了许多。

“干什么去?”

“太太让我去买行头。”

父亲不提这茬还好,一提这个,蒋连副就来气。他本来就不喜欢父亲,而且父亲还有逃跑的前科,更是让他讨厌。无奈营长护着,他也只好放手。本来是眼不见心不烦,大家井水不犯河水,可父亲却到处去唱戏,他平生又极不喜欢戏子,这就让他更加不能容忍。再加上因为唱戏,父亲一个小小的逃兵,居然人模狗样起来,看着自然是气上加气。现在父亲提起这事,刚好撞到了枪口上。

“哦!”蒋连副来了精神,回头对手下一声令下,“给我搜!”

父亲身上只有几个铜板,那是他的饷银。

蒋连副得到证据,立即得意起来:“买行头就带这几个钱?把老子当傻瓜啊!我看你这是逃跑!”

父亲可能是演戏有了经验,反倒出奇的冷静:“太太说我一个人带着钱她不放心,让我先去看看货色,她随后再来付钱。不信可以去问太太。”

父亲的话入情入理,让蒋连副一时摸不清虚实。他不愿就这么放了父亲,但又不想得罪了太太,就下令把人关起来,等问清楚再说。

父亲本来是想表演地理直气壮,才让蒋连副去问太太,以便蒙混过关,却没想到没能唬住蒋连副,真的要去核实,不由得暗暗叫苦。看来这次的确是在劫难逃了,谎言很快就会被揭穿,肯定不会再像上次那样走运了。

他没想到,月儿会主动追了上来。

面对蒋连副的询问,月儿毫不含糊地为他圆了谎,并说这是营长吩咐的事情。

蒋连副无话可说了,只有放行。

不到十分钟,营长的马就赶到了,询问是否看到了太太。蒋连副立即报告,太太和父亲奉了营长的命令,已前往县城购买行头去了,两人刚刚离开。

这一说不打紧,营长的脸一下变得铁青,纵马而去,接着便拔出手枪,推弹上膛。

 

父亲和月儿过了最后一个哨卡,走出所有人的视线,立即拐进了路边的一个土包后面。由于紧张慌乱,月儿的纱巾落在地上,也没有察觉,像是有意给谁留下的路标。

一翻过土包,月儿立刻扑向他,抱着呜呜大哭,接着抡起粉拳,捶打起来:“你个狠心贼!就这么跑了!连你也不管我了,你让我怎么办!”

父亲早已是面红耳赤,手脚找不到放置的地方,他好想抱着月儿,一起大哭一场,但试了几试,终于没能抬起双臂来。

他的无动于衷,很快被月儿察觉了。月儿极力克制自己,慢慢抽泣着平静下来,迅速清理着自己的思路。

“你要走也行,带我一起走!”

“不,不能!”父亲颤巍巍的。

“怎么?你,难道,不喜欢我?”月儿紧追不舍。

“不是的!”

“那为什么?”

“营长……不能对不起……”

“……”

月儿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:“可我,只喜欢你!我离不开你!”

“我,有,媳妇的。”

月儿沉默了。她早就发下誓愿,绝不给人当小的。但是——

“只要你对我好,做小的,也行!”

父亲不由鼻子一酸,泪水夺眶而出:“可我,我,我不能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父亲抬手擦去泪水:“我也不是不想,可我做不到!我这次还不知道能不能逃出去,要是被抓回去,就必死无疑。即使不被抓住,我离家一万多里,一路上兵荒马乱,能不能活着回去,连我都不知道,我哪里能保护了你,养得活你啊!”

“我不管!只要能和你在一起,怎么都行!要活一起活,要死一起死!”

父亲从来没有这样感动过,但他清醒地知道,让月儿跟上他,只能害了月儿。想到这里,他终于狠下心来:“姐!我知道你对我好,我也喜欢姐姐。只恨我自己没能耐,不能好好待你,只会害了你的!你也好好想想,现在这样的世道,只有营长这样的人,才能保护得了你的!我不配和你在一起的!再和你在一起,迟早要让营长知道,这样只能害了你呀!要不是怕连累了你,我就不跑了!姐,就算兄弟这辈子对不住你了,你就放我走吧!要是能活着回去,就能孝敬我的老娘,等我父亲出狱,还有,对得起我媳妇……你,好好和营长过日子吧!他是个好人!我们,就认命吧!”

月儿还想说什么,但没能说出来,不住的抽泣着。

“你们好大的胆!出来!”

突然传来了营长的声音。

 

两人一下大惊失色,月儿不禁扑到了父亲的怀里。

父亲一定神,用力推来月儿,冲了出来:“这都是我的错,与太太无关!”

父亲的话音刚落,已经被月儿挡在了前面:“不!是我的错,我让他……”

“住口!”营长立即打断了月儿的话,“你们太大胆了!要买行头,办戏班子,这么大的事,不和我商量,就敢擅自做主!”

“……”

父亲和月儿都愣住了。

营长走到月儿面前,把手中的纱巾围在月儿脖子上,抱起月儿,放在了马上,回头对发呆的父亲说:“还愣着干什么!走啊!我们一起去看行头!”

营长牵着马,月儿骑在马上,父亲跟在后面,向县城方向走去。

营长这一意想不到的举动,让父亲成了丈二和尚,一下子摸不着头脑。

还是月儿反应得快,看到营长走在前边,便偷偷的向父亲递了个眼色,不让他做声,确信父亲明白了她的意思,才幽幽地对营长说:“对不起,都是我的错,我怕和你说你不同意,就想先买好了行头,再给你说。”

营长像是已经消了火气,声音也柔和了下来:“不说这个了!我们这就去买些行头、器乐,回来就成立个戏班子,你们两个好好把戏班子给我办好了!”

“好,好!”月儿立即答应着,回头看看父亲,说:“还不谢谢营长!”

父亲得到指令,连忙应声:“谢谢营长!”

营长沉吟了一阵儿,回头问道:“我看,你们两个很有缘分,不如你们结拜为姐弟,今后也不会有,有什么不便,这样就成了一家人了,同心协力,办好戏班子!你们觉得如何?”

父亲看看月儿,月儿看看父亲,都说不出话来。

“怎么?你们不愿意?”

“不是……”父亲支吾着。

“那不就成了!”营长很是兴奋,回头看着月儿,“你呢?愿意吗?”

月儿眼圈一红,强忍着没让泪水流出来,还是点了点头。

营长更加高兴了:“既然你们都同意,我看不如现在在这里结拜好了,我来给你们做个见证。”说着抱下月儿,就让两人见礼,草草举行了个仪式。父亲因为是弟弟,就再次跪下,给月儿磕头。月儿的泪水夺眶而出,伸手扶起父亲:“想不到,我居然,有了弟弟了……”

“我也有内弟了!”营长远比月儿高兴得多,拉着父亲的手,“还不叫姐姐!”

“是!营长!”

“嗳!今后没有外人,就叫我姐夫!”

“是!营,姐,姐夫!”

父亲解下脖子上“长命百岁”的银锁,当做礼物送给月儿。月儿因为身无长物,就许诺到了城里再给补上。

 

三日后,营长宣布成立戏班子,父亲破格晋升为少尉,担任戏班教官,开始从全营挑选演员。

父亲得到了更大的用武之地,立刻忙活起来,先是挑演员,后是教戏,唱念做打一一传授,丝毫也不敢马虎。不出三月,父亲的戏班子就有模有样的演出了,而且大获成功。

就这样,父亲和他的戏班子,得以留守后方。六年来,抗战后期和国共两党决战的烽火,都没能烧到他们身上。若不是他们的部队被解放军打垮,父亲的戏还会这样一直唱下去。

 

十八、飞鸟各投林

 

部队被彻底击溃了,点清人数,包括戏班子、伙夫、伤兵在内,统共只有七十八人,当官的只剩下了营长、蒋连副和一个负伤的排长了。

营长命令稍事休整,等到天亮全营出动,与共军决一最后的死战。

戏班子被编成了一个排,配上了枪支弹药,父亲摇身一变成了排长。

这时的父亲已经二十二岁,彻彻底底是个大男人了。不过当兵七年多了,还只是在小李村时,稀里糊涂地打了那一枪。他掂掂手里的手枪,还是那样很沉重。他刚知道怎样用枪,知道了怎么装子弹、开保险、扣扳机。他知道,又到了他必须冲锋陷阵的时候了。

别人都躺下了,他却睡不着,又找出那顶帽子来,翻来覆去地看个没完。尽管那顶帽子从来没有离开过他的身体,但他已经很久没有和帽子交谈了。他静静地看着那帽子,像是看着李别子,他感到了一阵愧疚,几年来自己春风得意,忙活的不可开交,似乎把李别子遗忘了。现在大战在即,才又想起了李别子,他感到像是临时抱佛脚,深深的自责。他不知道,自己明天能不能活下来,能不能像他承诺的那样,带着李别子回家,不觉一丝恐惧涌上了心头。

没容他多想,他看到有人从人堆里爬了起来。借着月光,他一眼认出是蒋连副。他本以为蒋连副可能是要起来解手的,但立即感到不大对头,蒋连副不像平时那样大模大样,而是像一个小偷,东张西望,鬼鬼祟祟的。他感到纳闷,便不动声色,等蒋连副离开后,悄悄地跟在后面。

蒋连副并没有解手,而是东躲西闪,悄悄地溜出了营地,接着撒腿就跑。他想逃!

“站住!”

父亲突然大喝一声,吓得蒋连副浑身一震,像被使了定身法,一动也不能动了。

原来这个混蛋,也有胆怯的时候!面对解放军的炮火,他的连队几乎全军覆没。若不是他急中生智,拉过两具尸体盖在自己的身上,躲过了冲上来的共军,恐怕早上西天了。好容易逃回营部,本希望补充一下兵源,没想到别的连队和他们差不多,便一下就像泄了气的皮球,再也没了一点精神。听到营长明天要带领全营主动出击,断定这是拿着鸡蛋碰石头,自己如果真的跟着冲上去,那就必死无疑。为了保住性命,他等到大家都休息后,便准备逃跑,不想被父亲逮了个正着。

父亲已经握枪在手,对准他慢慢逼近。他渐渐缓过神,慢慢转过身来。当他看清抓他的居然是父亲,便不由哑然失笑。他根本就没有把父亲放在过眼里。

“你想逃跑!”父亲咄咄逼人。

蒋连副毫不在乎:“那又怎么样?”

“我要抓你回去!”

“就凭你?”蒋连副不屑一顾,回身就走。

“叭!”父亲手中的枪响了,蒋排长的半个右耳被打飞,鲜血立刻涌了出来。

其实父亲并不会打枪,只是看到蒋连副想走,一时性急扣了一下扳机,也许真是天意,刚好打中了蒋连副的耳朵。

蒋连副一下被镇住了,他没想到父亲的枪法居然那么准,一下被吓破了胆子,再也不敢造次了。

父亲也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,但他立即沉住气息,命令蒋连副交出手枪,扔在地上。

蒋连副再清楚不过了,临阵脱逃,必死无疑,不觉冒出一身冷汗,只得向父亲跪下了。

“兄弟……”

“谁是你的兄弟!”父亲变得凶神恶煞起来。

“大,大爷!饶了我!高抬贵手放了我吧!”

“放你?”父亲更来气了,“当初我求你放我,你放了吗?”

“我,我该死!我罪该万死!你大人不计小人过,别给我一般见识,放了我吧!”

父亲不由想起当初他被蒋连副抓回,受尽了羞辱,而这个给他留下深仇大恨的恶人,居然求着自己让放了他,不觉冷冷发笑。

“放了你可以,你先给我一个理由!”

“我……”蒋连副一时语塞了。

“你有父母要养?”

“我,我有八十老母……”

“叭!”父亲再次扣动了扳机,子弹落在蒋连副身边,溅起一簇尘土。

“说实话!”

“饶命!我父母,早死了。”

“你有老婆在家等你?”

“我老婆让仇人杀了。”

“你有兄弟姐妹需要照顾?”

“我没有……”

 “你真可怜!什么都没有了,为什么还要活着?”

“我,我,我不想死。”蒋连副仍然磕头求饶。

父亲在琢磨着如何来处置这个仇人,这个外强中干的可怜人。如果他不求饶,父亲可能还觉得他是个人物,把他当成自己的对手,当看到他这副熊样,反倒下不了手了。蒋连副看到父亲已经心软了,就不停地磕着响头,连连求饶。

“好吧!我来给你一个理由!我杀你还是放你,对于我没什么两样。杀了你,对我也没什么好处,放了你也没什么坏处,而对你,却是身家性命的大事。杀了你,是害了一条命,是作恶;放了你是救一条命,是行善。我不想作恶,所以,放了你!”

“谢谢大爷!”蒋连副等不得一声,立即抱头鼠窜了。

父亲长出一口气,不觉鼻子一酸,差点流下泪来。他回过头来,却看到营长正在看着他。

“营长!我……”

营长摆摆手:“我都看到了。”

他跟着营长,无声地往回走去,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。长期以来,蒋连副带给他的羞辱,一直像磨盘一样压在他的心头,让他喘不过气来。没想到善恶终有报,就这一会儿的功夫,他的这口恶气一下出尽了。尽管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杀了蒋连副,但这比杀了更加让他满意。他终于洗雪了所有的羞辱,可以扬眉吐气了!

营长突然停下了脚步,对着他跪下了。

“营长!你这是?”他一时手忙脚乱,赶紧去扶营长,但营长却坚持不起。

“兄弟!哥哥求你一件事,你一定得答应我!”

“好好!我答应,我答应!你起来!”

营长这才起来,幽幽地说:“我来找你,想请你带着月儿离开这里!”

“啊!”父亲立即紧张起来,“你这是……”

营长望着父亲:“我知道月儿喜欢你,你也喜欢月儿。你带她走吧!”

 “你,你怎么能……”

“傻兄弟!明天我就要上战场了,此去必死无疑。现在我唯一的牵挂就是月儿。我知道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,宅心仁厚,连仇人都能放过,一定不会亏待了月儿。我就把她托付给你,也就了无牵挂了。”

“可是,既然明知是一死,为何还要去打呀?”

“为了党国的利益,军人应该杀身成仁啊。”

“大哥!既然你把我当兄弟,能不能听我说句话?”

“当然!兄弟但说无妨!”

“既然我已和月儿结拜为姐弟,我怎么还能娶她为妻呢?”

“这,你们又不是亲姐弟,当然可以的。”

“可我们已经结拜,我不能违背当初的盟誓呀!你是她的丈夫,又那么喜欢她,临到要去死了,还要把她安排好。为什么不照顾她一辈子呢!”

“可我,这不是要战死沙场了吗!这是我的宿命啊!”

两个人都沉默了。父亲的大脑在飞快的旋转着。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。他这才知道,自己和月儿的事情,营长完全知道,却没有说破,反而让他们认作姐弟,在一起唱戏这么多年,他不由对营长肃然起敬。到现在,营长想放他们一条生路,让他带着月儿逃走,自己却要去杀身成仁,实在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!但他这样去白白送死,不是太傻了吗?既然想到让他和月儿走,为什么不一起逃个活命呢!

“我看,你还是带着我姐远走高飞吧!”父亲终于拿定了主意。

“我是军人,为了党国的利益,就该……”

“党国?党国在哪?谁见过党国呀?上峰不是已经跑了吗?他们要打仗,管你什么事,非要你去送死?你死了党国就能胜吗?党国并不在乎你一个人,但我姐在乎!她就你这么一个亲人,你的命也不全是你的,也是她的!照顾她才是你的责任啊,你怎么能推给我呢?”

营长惊诧不已,没想到眼前这个年轻人,能够说出这番道理来,一时不知如何应对。

“大哥!”父亲接着说,“你再看看咱们那些兄弟,他们也都和你我一样,有血有肉,他们的命也不全是自己的,也有亲人需要照顾啊!你既然想到放我一条生路,就别再带着他们去送死了!”

营长依然转不过弯来。

父亲接着说:“大哥,听兄弟一句劝,把队伍都散了,让大家逃个活命去吧!你带着我姐远走高飞,找个清净的地方好好过日子,恩恩爱爱过一辈子多好啊!我也可以回家,照顾我的家人,给父母养老送终,和媳妇过下半辈子了!”

就在这时,月儿一下跑了过来,扑进了营长的怀里,嘤嘤哭了。哭过之后,才抬起头来,说:“兄弟说的对,我们走吧,找个地方隐名埋姓,男耕女织,去过神仙一样的日子!你们说的我都听见了,我知道你是为我好,但我真正离不开的是你,和你在一起我才踏实。我今后一定都听你的,和你好好过日子!”

 

(多年以后,父亲对自己那天的建议感到万分的后悔,正因为营长听了他的建议,才让大家各自逃生,结果不少人都没有好结果。营长当了俘虏,直到六年后遇上特赦,才被放了出来。月儿因为是战犯家属,受尽了磨难,没能得等到丈夫出来,就因贫困潦倒而死。如果当初他有先见之明,并能劝说营长向解放军投诚,那么大家都可能成为解放军的一员,都可以有个好归属,即使在以后的战斗中死去,最起码也可以成为烈士,家人也能沾点光,他自己也不至于经过了那么多次生死磨难,多次命悬一线,才回到家里。

这也是后话。)

 

那天,父亲刚到第一道关卡,就被解放军抓了起来。他一再辩解,说自己是唱戏的,因为打起了仗和同伴失散了,当兵的只是不信。就在这时,一个当官的过来了,询问怎么回事,士兵立即作了报告。

“唱戏的?”当官的显然不信,“你会唱什么戏?”

“豫剧。”

“哦?那就唱上一段!”

当官的显然是个内行,他要看看父亲的话到底是真是假。不料父亲开口就来,一段《李逵探母》,他连串老旦和花脸两个角色。这一下,大家深信不疑了,纷纷为父亲的专业水平所折服。

父亲看到没人再怀疑他,以为自己可以走了,不料当官的却把他带进了一个小指挥所。他的心立即又悬了起来。

原来,这个当官的也是河南老乡,而且也是个戏迷,他很久没有听到这样的好戏了,就让父亲再为他演唱几段。忐忑不安的父亲,这时才放下心来,开始为他演唱,从《大保国》到《铡美案》、《赤桑镇》、《白玉簪》,一段接一段。

几段戏唱下来,当官的很是高兴,询问父亲愿不愿留在部队的文工团。父亲当然不愿意,说他家中还有老母在堂,自己必须回去。当官的只是摇头,只好放了父亲,临走还给了两块大洋,开出了路条,并告诉他回家的路线。

父亲很是惭愧,实在不忍欺骗这个好心的老乡,连连鞠躬说对不起。老乡只当是他为不愿留下的事道歉,也不介意,便让警卫员送他出去。

父亲有了路条和两块大洋,一路畅通无阻,顺利登上了回家的火车。

 

十九、羊毛疔

 

父亲回家的路,远远比他想象的漫长和凶险。

挤上了火车,父亲绷紧了好几天的神经,一下松弛下来,他感到十分疲惫,想找个位置,以便坐下来休息一下,但他很快失望了。车上的人早已挤满了,别说找个坐的地方,就连站着,也不能找到两只脚同时落下的位置。他只好在几个车厢来回游荡,但总也找不到立足之地。

他的双脚开始由酸麻变得疼痛,直到两个脚跟像被钉进了钉子,钻心的难受,头上冒出虚汗来。这时他才发现,就在大家的脚边,座位的下面还有空间,就请求旁边的人挤出一条缝隙,他才得以钻到了座位的下面,很快就睡着了。

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长时间,也不知是怎么醒来的,醒来的时候,只听到火车行进中“咣叮”、“咣叮”的声响。车厢里充满了昏暗,人们悄无声息,像是突然间全部消失了。他艰难的从座位下面爬出来,才发现车厢里已经没有那么多人了,他甚至能够找到座位,可以正式坐下来。

他看看窗外,黑黢黢的,找不到一丝的光亮,在迎面而来一棵树或者一座山时,那黑暗又会加重一些,一晃一晃的,似乎在加重着原有的阴暗。车厢的顶棚上也有几盏昏暗的灯,像是快要被黑暗淹没了,似明非明,打不起一丝的精神。

他打量着四周,只看到几张模糊的脸,在阴暗的灯光下看不出任何色彩,随着车厢的晃动,一摇一摇,似乎一起显现出奇怪的表情来。他在恍惚之间,感到自己正置身于一座怪异的墓葬里,四处散发着令他窒息的气息。

他提醒自己,只不过是在一列火车上,这辆车将载着他前行,让他在离家最近的地方下车,然后他就能到家了。这个想法无异给了他极大的鼓舞,让他树立起信心来。他试着站起来,想活动一下筋骨,但是失败了,反倒使他感到头晕目眩,全身一阵酸痛,这让他无法有效地指挥自己的四肢,做出他希望的动作来。他这才意识到,自己可能已经睡了很久,也许会有三、四天的时间,而在这三四天里,他只是睡觉,没吃没喝,也没有上过厕所,甚至躺在座位下,一定也没有动过。他奇怪自己刚才是怎么爬出来的,怎么这会儿一下子就动弹不得了。

他费了很大的劲,终于从腰间的包袱里摸出一块大饼来,这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。他告诉自己,必须吃点东西。在经过一阵喘息之后,他总算把大饼塞到了嘴里。奇怪的是,他根本没有一点食欲,食道像是被堵上了,那一口饼子在嘴里咀嚼了很久,总也咽不下去,他不得不放弃了努力。

很快,他就意识到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,感到身上一阵阵发冷,而且越来越冷,渐渐的像是掉进了冰窟窿,让他连呼吸都发生了困难。就在他有些绝望的时候,那发冷的感觉突然消失了,使他渐渐平复下来。还没等他松下一口气来,他又感到自己在发热,接着便越来越热,到后里觉得自己像是被架在火上,像烤肉一样,不停地被翻转着,而且奇怪的是,平时发热,总会出汗,而这次却明显不同,他感到自己马上就要着火了,却没有流出一点汗水来,只好张大嘴巴,不停地向外哈气,像将死的鱼一样不停的喘息着,直到发热慢慢停止,他又平静下来。

接着,他又开始发冷,一阵紧似一阵,冷与热不停的交替着,像是两个恶魔,在轮流折磨着,不给他一刻平静的机会。

他感到自己是在被一根无形的鞭子赶着爬山,那山好大好高好陡,他在不停的往上爬,没有一刻喘息的机会,当他终于爬到山顶的时候,又像是被谁踹了一脚,一下跌进了无底的冰洞,越陷越深,越来越冷。他觉得,自己不死在爬山的途中,就会在冰洞里活活的冻死,只求这一切快点结束,他已经无力对抗了。

但一切还在继续,丝毫没有停止的预兆,直到他昏睡过去。

再醒来的时候,他早已虚脱了,两眼昏花,看不清周围的一切,好在冷与热两个恶魔,像是已经离他而去,他感到一丝的轻松,庆幸自己居然还能坚持下来。他再次想站起来,便鼓起勇气,咬紧牙关,撑起双臂,晃晃悠悠站了起来。他还没来得及高兴,就眼睛一黑,颓然跌坐下来。

“小伙子!你是不是病了?

他依稀听到有个声音在问他,便费力点了点头,“是……”

他感到有只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,又掰开眼睛,捏着两腮使他张开嘴巴,然后才放开。

“小伙子!你得了“羊毛疔”,要不是遇上我,恐怕就活不到明天了!”

他没有回答,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了。接下来他感到自己被剥掉了上衣,背上被针刺了四下,前胸被刺了三下,很疼,但很快,没等他反应过来,已经结束了。他的嘴被再次掰开,有什么东西被塞了进去,然后就昏昏沉沉的失去了知觉。

他再次醒来的时候,像是满身的绳索被突然解开了,感到一身的轻松,他想知道是谁治好了他的病,但四周的面孔都很陌生,问谁,都不知道。他感到奇怪,莫不是自己刚才做了一个梦吗?但他立即否定了,看看胸前,那被刺过的三个针眼分明还在。看来他的救命恩人,可能早就下车了。

他很想谢谢恩人,但恩人也不知身在何方了。他一遍又一遍的回想,感觉他的恩人应该是一个老太太,一个像奶奶的一样慈祥的老人。他感到十分懊丧,没能看清恩人的面孔。

他饿了,饥饿难忍,便拿出那块大饼来。大饼早已发霉了,但他已经顾不得许多,只简单的用手擦去上面的绿毛,就大口大口的啃了起来。

 

(多年后,父亲查过医书,《证治准绳·外科》卷二记载:“羊毛疔,又名羊毛疔瘤。证见:初起,患者即觉头痛,全身寒热,状似伤寒者,于前心区及后背部发现疹形红点,进而色变紫黑。若红淡者为嫩,色见紫黑者为老。传统疗法:先将紫黑疹点用针挑之,可得状如羊毛者,故名。前后心可挑数处,用黑豆、芥麦研粉涂之,汗出而愈。或用雄黄二钱,青皮包扎,蘸热烧酒于胸前区涂擦之,由外圈向内。内服宜用清热解毒之剂,方选败毒散。”)

 

二十、赶路的花子

 

徐州车站到了,这已经是终点站。他便随着大家下车,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赶紧在站外的广场上,喝了两碗小米粥。

他开始乞讨了。

他从来没有想到,自己这一生还要做这样丢人现眼的事情。但毕竟人是铁,饭是钢,不得不低下头颅来。

开始的时候,他还想使自己的行为显得体面一些,实在是饥饿难忍了,就慢慢来到某一家的门口,询问有没有什么活干,不要工钱,只要给口饭吃。但他很快就知道根本行不通,人们并不是有活没人干,而是连干活的人都没有饱饭吃。家家都没有多余的粮食,给他吃一口,人家就得少吃一口。碰上个心软的,会给他半块馒头,两口热汤。更多的时候,就是一句话:

“唉!不是我心狠,实在是拿不出东西给你吃了!”

父亲依旧会打个躬,默默地出来,再蹭进另一家。

一连两个多月下来,大病初愈的父亲,身体不但没有得到恢复,而且更加虚弱,只剩下了一张皮包着骨头,摇摇晃晃地走在这一家和下一家之间的路上。有时,这距离很短,只有几步,更多的时候,是在这个村和那个村、这座山和那座山之间。他常常会因为体力不支而跌倒,又会在体力得到些许恢复的时候,再爬起来。有多少次,他感到自己不行了,但最终还是挣扎着重新站起来,一步一步向前挪动着,在秋风里瑟瑟发抖,如同已经发黄、发枯的叶子,随时都可能被吹落下来。他不得不拄上了棍子,才能走得稳当一些。他知道,自己每走一步,就离家近了一步,他要活着,他必须活着,活着才能回家。

这一天,他很是走运,在上山之前,路过一块已经收过的红薯地,他一下子来了精神。以他的经验,红薯即使挖得再干净,也总会有所遗漏,他便会有收获的。果然不出所料,他挖了一阵之后,总算挖出两个核桃大小的红薯来,立刻吃下,感到了些许的充实。这让他忘记了赶路,不停地用双手探索着。他认为这样的劳动果实,不但来得理直气壮,而且比起乞讨来,更有把握一些。他在这块地里,停留了将近半天的时间。结果是他从讨饭以来,第一次吃饱了肚子,而且有了至少可以吃上两天的粮食储备,完全可以支持他翻过眼前的这座大山。他脱下身上的外衣,把两个袖子的袖口各打了一个结,便有了两个不小的口袋了,然后把自己的收成一一装进去,足足装了两袋。他盘算着,即使自己放开了吃,也可以吃上两天半,如果省着点,就能坚持四天以上,这让他感到久违的欣喜。他把装红薯的上衣搭在肩上,精神抖擞地上路了。

开始的时候,还算顺利,不到太阳落山,他已经赶了大约二十多里的路程,眼看着不远的地方,已经升起了炊烟,他庆幸自己今晚又有落脚的地方了,天黑之前赶到那里,已经不是问题了。

他感到很累了,再次估算了一下路程,就坐下来歇息,再吃一点背着的干粮。但当他拿出一个时,又犹豫了。也许不用这么浪费的,再坚持一会儿赶到村子,也许能够讨得一碗饭吃,红薯就可以省下来。他实在有点饿了,就把已经掏出的那个比鸡蛋大一点的红薯,咬了一口,还剩下了大约三分之二的样子,看了又看,最终还是装了进去,起身赶路了。

没走多远,他就遇上了麻烦,前边的路被一道沟壑拦腰截断了,那是长年累月被雨水冲刷的结果。他看看那沟壑,大约有二尺多宽,但是却深不见底。他开始怀疑自己的体力,能不能够跨过那道坎,最终他决定另辟蹊径,这样更稳妥一些。然而他彻底失望了,一面是一丈多高的石壁,一面是深不见底的悬崖,那道沟壑正拦在他的必经之路上,已经无路可走了。

他又看了看那道沟,似乎没有那么宽,自己一个箭步,应该能够跨过去,并不需要担心什么的。于是他鼓足勇气,向后退了两步,加上助力,一步垮了上去。

危险就在他这一念之间发生了。当他一条腿跨上去后,另一条腿并没有跟上来,结果一条腿前,一条腿后,架在了那条沟壑上。他试了几次,想跨过去,但是力不从心,想退回来,同样不能做到,只好那样架着,一动不敢动。

他看了一眼那沟壑的深度,顿时一阵眩晕,差点使他站不稳了,便不敢再看,规规矩矩的站着了。

他开始后悔,自己不该这么自不量力,以身犯险,落到了这步田地。

天色慢慢暗下来,他开始对自己失去了信心,只能把希望完全寄托在过路的人身上了,但他架在上边已经过了好久好久了,仍然没有看到一个人。

他的已经体力不支了,开始浑身发抖,而且越来抖得越厉害,似乎随时都有跌落深沟的危险了。他感到了肩上的那两袋干粮,变得异常沉重起来,现在必须放下了,这样至少可以节省一些体力,便慢慢地卸下来,用两只手提着,希望用力甩到沟壑的对面去。他试了几次,总是感到力不能及,迟迟不敢出手,唯恐一旦失败,会掉进沟里去。他的两手开始不听使唤了。他知道如果这样下去,时间越长,越没有扔过去的希望的,只好一闭眼,用力一扔,结果仍然没有扔出多远,那满满的两袋干粮,从他的脚边滑了一下,带着一阵风声,掉进了深沟,很久才听到回声。

他心疼极了,那是他几天的口粮啊!他甚至后悔,早知现在这样,还不如刚才大吃一顿,而现在白白的糟蹋了。

这时,在他的身边传来乌鸦那刺耳的叫声。他不由一震,立即想到还有远比那干粮更重要的事情,那就是自己正在命悬一线。

在他的经验里,乌鸦是种最不吉祥的东西,总和死亡联系在一起。他认为这是一个预兆,自己今天一定是在劫难逃了。他开始考虑是否要放弃努力,既然非死不可,又何必再做这种无谓的挣扎呢!反正自己已是筋疲力尽了,再这样坚持,已经毫无意义了。他知道,只要他松上一口气,一切都会结束了。

他两眼一闭,就要放松支持他的那口气了。就在这时,他意外地听到了脚步声!

“救人啊!”他下意识的喊了一声。

来人飞跑过来,一个箭步跨过去,只一伸手,他就从鬼门关转了一圈,又回到了尘世上。

(常听父亲说,能帮人的时候就帮一把,你付出的只是举手之劳,但对别人,可能就是一条性命。)

 

二十一、不是吃了对方,就是被吃掉

 

救下父亲的,是一个山里的猎户。那天他到三十里外的镇上赶集卖猎物,不想在回来的路上,救下了父亲。父亲更没想到,自己因祸而得福了。

山里的地土宽,只要肯出力气,到处都可以开出荒地,种出粮食来,因此并不缺吃的,家家都多少有些存粮。山里人实诚,平时难得见到人,只要谁能走到门上,都会象见到了至亲好友,兴冲冲把你迎进家里,让你少坐一会儿,他去给你烧茶。一会儿功夫,满满的一碗荷包蛋就端了上来。你千万不要客气,只管狼吞虎咽的吃个干净,他就笑嘻嘻地递上旱烟袋,让你过足瘾,才会问你来这里干啥,他能帮你什么忙。如果你不吃他的东西,或者吃过之后要给他掏钱,他就会问是不是什么地方怠慢了你,如果不是,他就认为你看不起他,把你当成不受欢迎的人。遇上个脾气不好的,甚至会和你当场翻脸。

父亲那天被拉过那道坎,立即晕了过去,被猎户扛了回来,一碗热汤灌下去,才缓过神来。父亲自然千恩万谢,猎户也不多话,只管自己干自己的活,让父亲躺着休息。父亲因为虚弱,体力消耗殆尽,很快便又睡着了。不知过了多久,父亲被一阵香气唤醒了,猎户早已端上了一大盆子鹿肉,让父亲美美的饱餐了一顿。

(父亲一直说,他再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。)

第二天,父亲再次谢过猎户,告辞回家。猎户不允,父亲只得留下,补养了两天,才再次告辞。猎户看到父亲回家心切,不好强留,只得蒸了一大锅馒头,让父亲带上,才让他离开。

有了这一大袋子干粮顶着,父亲的行程顺利了许多,不用再挨家乞讨,省去了他不少功夫。眼看离家越来越近,父亲回家的心情也越来越迫切了。开始的时候,他还知道劳逸结合,赶路的时候总是先打听清楚道才会上路。但现在,他似乎是被胜利冲昏了头脑,忘乎所以起来。

猎户的干粮很快就吃完了,他不得不又操起了老本行,挨家挨户去讨吃的,又回到了那种饥饿难耐的日子。但他已经没有了储存干粮的耐心,只要能够吃上一口,就开始赶路了。

 

这一天,他为自己的草率,再次付出了沉重的代价。

一进山,他就感到饿了,但是前不着村,后不着店,他再也没有了碰上猎户那样的好运。等到第二天下午,他仍旧没有找到一口吃的,浑身上下没有了一点力气,只好坐在路边的石头上,希望能恢复一点体力。

就在这时,他看到了一匹狼。

那狼看见他,同样被吓了一跳,下意识后退了几步,警惕的看着他。他仔细一看,那狼已经瘦得皮包骨头,而且受了重伤,一条腿明显完全折断了,只靠肉皮连着,只用三条腿走路,一步一点头,走得很吃力。

他感动一阵紧张,自己费尽心力才逃到了这里,难道是命中注定,要来给这畜生当晚餐吗?不!绝不能落在他的口中!他打起精神,奋力站起,把手中的棍子举了起来。

那狼后退了几步,掉头原地转了一圈,又回过头,看着他。

他开始只想把狼吓走,不想没有凑效。看来狼也看出了他的虚弱,或者是因为很长时间没有吃东西,非要和他较上劲了。他开始琢磨,怎么才能打败这个畜生。

他知道,在目前的阵势下,谁退缩谁必然会败给对手,谁进攻也都没有必胜的把握。但区别在于,他若败了,就将被狼吃掉,而狼败了,只不过逃走了事。

他立刻意识到了这种不公平,马上调整了目标。在目前,他必须把狼打死,吃了狼的肉,才能填饱肚子,走出这座山,回到家里去。有了这番心思,他似乎坚定了胜利的信心。

他和狼继续对峙着,不是狼吃了他,就是他吃了狼。命中注定他们有此一战,最终的胜利者在吃掉对方之后,才能活下去。

他用足力气,高高举起棍子,向狼冲去,出乎他意料的是,狼不但没有再后退,而是向他冲了过来,他稍加犹豫,那狼已经冲到了跟前。再不出手必定死路一条了,他使出全身的力气,向狼打去。

“咣!”棍子落在狼头上,震得他双手发麻,差点丢掉了棍子。那狼被打翻在地,迅疾翻过身来,扭头就是一口。他连忙闪开,躲过狼的大口,顺手又是一棍。常言道,狼是铁打的脑袋纸糊的腰,第一棍没起什么作用,第二棍打下来,正中狼的后胯,狼的后腿立即像是瘫痪了,不再动弹。

他感到已经胜利在望了,兴奋地再次举起木棍,向狼打去,不料那狼张大了嘴巴,迎着棍子扑了上来,用嘴接住了打下来的棍子。狼的大嘴尽管被打出了血,但却死死地叼着棍子不放。他连忙用力来拉,象拔河一样和狼争夺起木棍来。

狼的力气,似乎更大一些,父亲渐渐处于下风,眼看就要落败,他慌忙把棍子向前一捅,没等狼反应过来,又用足力气向后一拉。没想到他急于求胜,反倒上了狼的当,那狼见他用力后拉,猛地松口,他便一下失去平衡,四脚朝天向后倒去。狼一下扑了上来,张口就要咬他。他连忙双手举起木棍,架住狼的脑袋,不致让狼咬着他,但还是被狼压在了下面。

“叭!”

随着一声枪响,不知是狼的血还是他的血,随即喷了出来。

 

等他睁开眼睛,惊奇地看到了爷爷的脸!他一时恍惚,长大的嘴巴怎么也不能合上:

“我,莫不是已经死了……,还是我在做梦?”

爷爷一下老泪纵横,扑到了他的身上:“不!咱们都活着!咱爷儿俩真的见面了!走!我带你回家!”

原来,爷爷早已出狱,这时还投了解放军。今天剿匪路过这里,不想遇上了他。

 

 

   

三年后一个傍晚,母亲拉着刚刚学步的大哥,在院子里开心地嬉笑着。一个讨饭的女人,在邻居的指引下走了进来。她满脸憔悴,看看母亲,又看看大哥,满含着热泪,从脖子上解下那只长命锁,挂在大哥的脖子上,不顾母亲地执意挽留,匆匆走了出去。

父亲回到家,看了银锁,立即追了出来,一直追到了洛河边上,没看见任何人影。眼前只有茫茫的河水,静静地流淌着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2009年8月99月7初稿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2010年1月8二稿

 

 

 


“共一片蓝天,同一个追求” 共同律师愿与您携手共创明天的辉煌!

版权所有:河南共同律师事务所   电话:0398--2810176  传真:0398--2819632   

投诉电话:0398-2817139           豫ICP备10207015号-1