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想到了聊斋里的一个故事:一对老年夫妇请教一位高僧,他们一心向善,从不做恶,为何无子。高僧答道:有无子嗣,在于前世。生孝子者,是人欠你的;生逆子者,是你欠人的。你们不欠人,人亦不欠你,故而无子。

他苦笑一下:看来,是我前世欠了他的!

他总算释然了,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。让他尴尬的是,他是一个地地道道地无神论者,想不到教书育人一辈子,到头来却只能从宿命的角度打开这个一直以来的心结。

他长舒了一口气,感到困了,想睡一会,准备把头向下挪动一些,以便能舒服点。他试了几次,都失败了。想不到到了这个关头,连这小小的愿望,也实现不了了。

临床的小张已经下了床:“老师,我帮你翻翻身,好吗?”

“不用了!太麻烦你了!”

“您千万别客气!再这样,我可真的不好意思了!”

“那好吧!”他看着小张诚恳的面孔,不忍再拒绝了,“请你帮我,往下挪一点,我想,睡一会儿。”

小张托起他枯瘦如柴的躯体,轻而易举地帮他完成了愿望。但由于他刚才的种种努力,和这番轻微的翻腾,已经超出了他所能承受的极限,浑身的疼痛让他神情恍惚,头上滚下汗珠来。

“麻烦,你,了……”

他一阵眩晕,朦胧中看到小张正急切地看着他……

有人给他打针,他知道,那是吗啡。半个多月以来,只有这种毒品,才能缓解他的痛苦,让他得到少些的安宁。

“小张……”他吃力地喊了一声,已经气喘吁吁了。

“哎!”小张俯下身来,尽量贴近他,“老师,您说!”

“我,唉!要是有你,这么个,儿子……”

“您千万别这么说!其实……”

他摇摇头,打断了小张的话。他知道小张想说什么,无非是再用那句“其实您儿子很好,很孝顺”的假话来安慰他。他再清楚不过了,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东西。

 

 

他结婚晚,得子更迟,直到三十七岁,才有了这个儿子。这让他欣喜若狂,又踌躇满志,他相信自己一定能培养出一个栋梁之才来。板着字典翻了半个月,才找到一个满意的名字来,“周齐安”,大丈夫“修身齐家安天下”嘛!

让他始料不及的是,这小子似乎和他并不投缘,从小看到他就像看见了鬼一样,嚎啕大哭。他刚抱在怀里,想亲热一番,享受一下天伦之乐,那小子就像被针刺了,发出尖锐的惨叫来。几番下来,让他的兴致全无。他只能远远地袖手旁观,每次亲近的努力都只能是自取其辱。

等到儿子大一点了,他想到用种种办法来收买,但臭小子却从来不领情。给吃的,不吃!给玩具,不要!但只要经过妻子一过手,吃的玩的照单全收,还乐得屁颠儿屁颠儿的。

有人对他说,他属虎,儿子属龙,龙虎相斗,必然是水火不容。他对此嗤之以鼻,根本就不相信这种毫无科学依据的理论。但在以后的日子里,这种理论却被从不间断地事实验证着。

儿子也称他为“爸”,但从来不叫。妻子故意为难儿子,“去,喊你爸吃饭!”儿子踅摸到他身边:“我妈让你吃饭!”

“去,让你爸给你拿!”

“我妈让你给我拿……”

“这是我儿子吗?”有一次,他这样问自己,立即被自己的问题吓了一跳,面红耳赤,这哪是人话啊!自己尴尬的笑了。

他第一次打儿子,是儿子趁着他去买菜,妻子忙着做饭的机会,把他带回家里批改的学生作业扔了一地。儿子正天女散花一样,抓起地上的作业本向上抛掷,一见他回来,立即向厨房方向逃窜,当然地被他挡住了去路。

“捡起来!”

儿子不动。

“捡起来!” 他更严厉了。

儿子还是不动。

妻子慌忙出来了,弯腰就捡作业,被他喝住了。他不能允许在他教育孩子的时候,妻子袒护儿子,这样不但起不到教育的作用,而且会造成儿子是非不明的严重后果。

“捡起来!”他走近了儿子,把手扬了扬,作出威胁的动作。

儿子看看妻子,又看着他,不动,似乎在试探他是否会真的动手。

“啪!”他的巴掌落在了小屁股上。

儿子的小嘴咧了一下,不动,也不哭。

“啪!”这一下更重了,真的是打了。

儿子连嘴也不咧了,仍不动,也不看他和妻子。

“啪!啪!啪!啪……”他越打越起劲,看到那小子的眼泪胖咕嘟嘟地滚下来,但仍旧不发出哭声,而且还令他不能容忍地东张西望,像是在欣赏风景一样,满不在乎。

他正要继续打下去,妻子冲了过来夺了儿子,抱着冲进卧室,立即把门反锁上,在里屋放声大哭。

第二天,儿子就还击了他。因为他擦掉了儿子画在地板上的大作,儿子冲进里屋,拿出玩具手枪,对准他猛烈地开火,咬牙切齿,发出仇恨的尖叫。他当时想,如果那手枪是真的,自己就已经成破筛子了。

那时,儿子二十二个月。

自那以后,儿子似乎再没有正眼看过他。等再大一点,他送儿子去幼儿园,不去。他接儿子回家,躲在阿姨身后不出来。阿姨怀疑地盯着他审视着,让他感到自己分明就是一个偷小孩的人贩子。

在儿子的童年里,他的角色无疑就是“大灰狼”。他对儿子的看法没那么过激,比较客观地认为他们父子其实是“冤家对头”。

 

 

妻子是架设在他们之间的唯一桥梁,有关他们的任何事情都需要妻子来沟通。但是好景不长,在他五十二岁,儿子十五岁那年,这座桥崩塌了。

妻子在弥留之际,把他和儿子的手拉在了一起,看看他,又看看儿子,发不出声音,闭不上眼睛,也咽不了气。

“你放心吧!我们会相处好的!”他痛哭失声,愧疚的望着妻子。妻子吃力地转过眼球,直盯着儿子,等儿子表态。儿子跪下,泪流满面,却没有一个明确答复。

“快对你妈说,说你会听我的话,让你妈放心走吧!”

儿子几次欲言又止,最终却说的是“你放心吧!我会对他好的”,妻子听了,还是满足地舒了最后一口气。

他一直认为,妻子的那种满足实际上是退而求其次,完全是无奈的。令他可恼的是,这小子不但不应承听他的话,反而说会对他好,言外之意就是他对人家不好,但人家并不计较,依然会对他好。简直就是个倒打一耙的猪八戒嘛!

但他不能计较这些了。没有了妻子,很多问题他就必须亲自面对了。他让自己务必树立起满腔信心来,耐心也就自然而然的增加了。他不断地同儿子谈心,从不放弃任何一个教育儿子的机会。儿子也像是长大了许多,看来也确实认识到了妻子的离去,带给他们父子的影响了,不再顶撞他,看他的眼神也柔和了许多。他相信凭着自己大半生来教书育人的经验,绝对可以教育好自己的儿子的。让他不够满意的是,儿子对他的教育总是启而不发,低头不语,面无表情,从未与他的教育发生任何互动,任何回应。这和他的期望大相径庭,他不得不通过提问来加强自己的教育效果,但得到的只是勉强的点点头。这仍然让他感到效果不明显,就继续追问,非要一个明确的结果,但得到的都是匪夷所思的答案。

他讲了一通从前自己如何在父母双亡的情况下,边在生产队里劳动,边发奋读书,终于考上了大学,启发儿子好好学习。儿子说,对旧社会的事情不感兴趣。

他用了一个多小时,介绍自己和优秀学生的学习方法。儿子说,老古董了,只能进博物馆。

他讲自己上学的时候食物匮乏,不得不饿着肚子上课,想让儿子珍惜食物。儿子说:笨!就不会到肯德基买个汉堡包。

他把儿子从网吧抓回来,劝儿子珍惜学习机会,现在就剩下他们父子两个,他已经感到筋疲力尽,度日如年,直说得一把鼻涕,一把泪,儿子毫无声息,仔细一看,儿子居然睡着了。他强压怒火没有发作,还拉过被子给儿子盖上,但他刚刚睡着,儿子就拿走了他钱包里所有的钱,跑到网吧去了。

他忍无可忍,终于发作了,责问儿子自己苦口婆心地说了那么多,怎么总是对牛弹琴,无动于衷,想不到儿子比他更有理:“你考虑过没有,我听你罗嗦这么多为了啥?还不是为了让你说个痛快,让你高兴!你知道没完没了地‘听牛弹琴’有多痛苦吗?”

那天晚上,他没有吃饭,抱着妻子的遗像坐了个通宵。

他感到从未有过失落。早年失去双亲,他扛过来了。中年失去爱妻,他也扛过来了。但生下这么个混账儿子,何时是个头啊!

这一夜,他的头发白了许多。

 

 

混账儿子只求过他一次,要他和妻子那省吃俭用积攒下来的五万多块钱,用于在一个网吧入股,研发一个什么狗屁游戏的玩法,并且决定不再考大学,改做生意了!

他的鼻子早已气歪了,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,而且远远超出了他所能预料到的最坏程度。他本想多说几句的,但到全身抖得难以自持,最终只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:休想!

儿子头也不回,走了。

他暗暗得意,任你小子蹦跶,孙猴子终将逃不出如来佛的手心,你小子还嫩点,不知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吗?没钱,看你怎么去折腾!

过了两天,他感到底气不足了。儿子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家向他索要生活费。唉!遇上这样的儿子,有什么办法呢?还得老子去送钱,总不能让他小子饿死吧!

到了学校,他不想去找这个“混账”,总不能让“混账”觉得是自己有理了吧!他直接去找了班主任,让班主任转交。

班主任一脸茫然:你不知道周齐安同学已经退学了?听说他现在是“指缘网吧”的老板之一了。

他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,但到家之后,他受到的打击更大:存折不见了!

他叫苦不迭,为什么要把妻子的生日设成密码呢!这对那小子不是形同虚设吗!

他来到网吧,给儿子了一条出路,把钱要回来,还给他,乖乖回去上学。儿子比较客气,给了他三个字:不可能,没有像他那样说“休想”。

“那好吧!”他胸有成竹,“我只能报案了,我决不能让一个小偷逍遥法外,继续危害社会!”

“求求你了!别去丢人了好不好!”

“你还知道丢人?”他认为儿子服软了,得意地反问了一句。

“我是怕你丢人!”儿子居然理直气壮,“你去报案,告我什么?”

“明知故问!你偷我的钱!还有理了?”

“你的钱?这钱是我的,我只是拿走了我的钱!”

“你的钱?你挣一分钱了!”

“你懂不懂法啊?”那小子居然说得有鼻子有眼,“这些存款和咱家的房子,都是你和我妈的共同财产,房子至少值十五万,存款五万,一共二十多万。这二十多万有一半是我妈的。我妈死了,她的那份由我们两个继承,我至少应该得到五万多元。我拿我的钱,犯什么法了?”

“你!”他气得无言以对,但仍不甘心,“我,我要给你断绝父子关系!”

儿子吃惊地看了他一眼,这让他看到了一丝扭转乾坤的希望,就又逼了一步:“你给我写个声明,我的财产今后和你无关,我们从此一刀两断,互不相欠!”

“这可是你逼我写的!”儿子已经喘上粗气了,明显就要扛不住了。

“就是!咋了?不敢了?”

儿子居然拿起笔,一挥而就:“我从今天开始同父亲断绝父子关系,其财产与我无关。周齐安。”

 

 

他坚信用不了多久,混账儿子,不!那个畜生就会赔干了全部血本乖乖地跪在他的面前,请求他的原谅。他甚至还做好了更坏的打算,从监狱里接回悔过自新的儿子。到那时,他一定要拿足了架子,让儿子好好反省自己,充分吸取教训,洗心革面,重新做人。俗话说,浪子回头金不换嘛!到那时就当他和妻子辛辛苦苦积攒的那些血汗钱,给儿子买教训了!只要儿子学好了,改过了,变成了一个有用的人,他就可以上对得起祖宗,下对得起妻子,中间对得起社会,他就是死了也瞑目了。

但他没有等来这一天,从邻里那里传来的消息,却总是对儿子有利。别人对他说起儿子,他总是立即打断:“我不听!我不听!我没有儿子!”但他从不走开,说话的人也就揣摩着他的心思,把知道的消息全盘托出。直到听完,他才会真正转身离去,还总是扔下那句话:“不管他成龙变虎,与我无关!”

这些消息是可怕的,越来越让他不安。那畜生跌倒的越晚,走的弯路就越长,也就在泥坑里陷得越深,越难得到救赎。

他伸长脖子等了四年多,“畜生”终于回来了,但却和他想象的完全相反,开着扎眼的小汽车,西装革履,油头粉面,提着一大包什么礼物,站在楼下等他。

“黄鼠狼给鸡拜年!指定是来骗钱的!”

他故意视而不见,从“畜生”的身边绕过去,自行上楼。“畜生”跟在身后,这是他意料之中的。他打开门径直走进去,不关门也不回头。“畜生”跟进来,手足无措。

这让他感到得意,提醒自己绝不先开口说话,他倒要看看“畜生”怎样耍花招。

“畜生”也不说话,两个人的会面成了智慧和定力的较量。

“同志,你走错门了吧?”他终于没能忍住,好在他的语气还让自己满意,镇定而冷漠。

“嘿嘿!你out了,现在都称呼先生。”那“畜生”竟然笑了,还是真笑,一点也不尴尬,简直厚颜无耻!

“请你出去!”他一下被激怒了,“滚!”

“畜生”有些慌乱了。这让他找到了一点平衡,不觉一丝懊悔的情绪涌上心头。毕竟,儿子四年了才回来一次。

“畜生”很快镇定了下来,犹豫了一下,从裤兜摸出手机,拨了几下,说:“上来!”

“怎么?想抢?”他一阵紧张,暗暗想着。但他很快否定了,光天化日,那“畜生”即使胆大包天,也绝对不敢为所欲为的。他定定神,冷眼旁观。

进来的是一个女子,奇装异服,薄、透、露占全了,浓妆艳抹,活脱脱一个妖精。

“见见你的儿媳妇吧!”“畜生”显然已经没有了耐心,生硬地扔下了一句。

原来如此!一计不成,又施一计!自己没达到目的,就又叫来这么个妖精来骗了!你要是想骗我,至少也叫个看起来规规矩矩的女孩子来呀!他感到好笑,不等那女子开口,说:“我没有儿子,哪来的儿媳妇呀?”

女子一脸尴尬,刚想说点什么,被“畜生”制止了:“带不带来是我的事,认不认是你的事。走!”说着,“畜生”拉着女子,头也不回离开了。

“要让我认,除非等我死了!”他早已怒不可遏,冲着两人的背影大吼。回过头,他看见了“畜生”拿来的一包劳什子,抓起来从窗口扔了下去,立即听到玻璃瓶子破碎的声音。

“哟!茅台酒啊!”

“还有中华烟!”

 

 

一年半后,他退休了。一切都安静下来。他开始给自己“秋后算账”,是到了该总结他这一生的时候了。思来想去,他觉得只能用两个字来概括:窝囊。

早年失去父母,饱受饥寒之苦;中年丧妻,孤独无依;更惨的是儿子大逆不道,不但使他晚景凄凉,而且难保不出什么祸事,令他日益惶恐不安。他根本不相信邻里、同事传来的关于儿子的消息是真的,什么研发了一个玩游戏的软件,一下就挣了一百多万。什么儿子开办了一文化传播公司,当上了总经理。哪个成功的商人不是脚踏实地,一步一个脚印干出来的,钱不是一分一厘挣来的?玩玩游戏就能玩出一百多万,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可能有吗?开什么文化传播公司,开个别的什么公司也许还有几分靠谱,一个连高中都没有毕业的混蛋学生,大字不识几个,还开什么文化公司,狗屁!这里边肯定是什么骗局,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打出原形,蹄子爪子都露出来了!到了那时……

唉!儿大不由爷啊!

他决定为自己活几年。

那么,为自己做点什么呢?思来想去,只有一件事可以做,也能够做,写书。

他从小就一直做着文学梦,而且在报刊上发表过十几篇散文、小小说。他有几十年从事语文教学的经历,已经积累了深厚的文字功底,加上他时不时的看些小说,作为排遣烦恼和寂寞的方式,无形中又使他领悟了诸多创作的技巧。他自信有这个能力,只是连年来的内外交困,让他失去了精力和心气。现在,可以一试身手了。他决定以自己为原型,写一部长篇小说,发表了,也算在这个世上给自己留下一点痕迹,没白活一场。

他把小说的篇名定为《一生》,构思、谋篇、布局,列出大纲,计划写三十八章,四十万字左右。

一切还算顺利。他迅速写出了前五章,五万多字,自己的少年时代算是交代清楚了。这让他倍受鼓舞,看来并不像他原来想象的那么困难,他觉得已经胜利在望了。

可偏在这时,他病了,而且越治疗越重。

积蓄很快就花光了,病情却还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。单位经费有限,报销的药费迟迟不能兑现,这让他捉襟见肘。他的交际面十分有限,而且根本拉不下老脸,去向别人借钱,只好向单位预借下个月的工资,寅吃卯粮,维持着生计和最基本的医疗费用。

有人劝他去找儿子,他只是用一声冷笑来作答复。让他去向那个畜生张口,他宁愿现在就死去。

摆在他面前的路只剩下了两条,要么卖掉房子看病,维持生命,让他写完那本书,要么活活等死。

经过冷静分析,他决定选择后者。那“畜生”再混蛋,也是他的骨肉,周家的血脉。自己把和妻子创下的家底吃干花精,到了那一边,有何面目去见妻子和先人们啊!

不想在这个档口,“畜生”自己回家了。

“你的药费我出!”

 

 

“用不着!”他想都没想,一口拒绝了。其实他看到儿子回家,心头猛然一热,完全感动了。关键时候,还是骨肉亲情啊!但他一看儿子那副俨然救世主一样的嘴脸,气就不打一处来。

“你先别忙着拒绝,我也不是白给你出药费!”

畜生毕竟是畜生,果然是另有目的的!他倒要看看这小子到底安得什么心。

“那就说说你的条件吧!不过我告诉你,想要房子,没门!”

“畜生”不屑地一笑:“你必须加入我的公司,只有我公司的员工,才能享受福利待遇,我公司又不是慈善机构,我也不是慈善家!”

“休想!我宁死也不参合你那什么狗屁公司!”

“你还是先别拒绝,想好了再说!”

“噢?那你倒是说说看,要让我去你那个公司,替扛下你什么违法乱纪的事,来当你的那一种替罪羊!”他要知道,“畜生”的肚子里究竟装着什么样的鸡零狗碎。

“用不着你扛任何事,我的经营都是合理合法的。”畜生看看他那明显怀疑的神情,不由顿了一下,“是这样,你要把你的那本书写完,但是著作权归我们公司,你只享有署名权。”

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!但这小子居然知道他正在写书,而且还要打这本书的主意,这种险恶的用心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。他气得浑身发抖,用尽全身的力气吼道:“滚!”

“畜生”毫不脸红,厚颜无耻地笑笑,说:“你可想清楚了,所谓著作权说穿了就是几个钱的事,署名权可是你的,上边可还是你的大名。这样你既可以不耽误看病,又能扬名立万,何乐而不为呢?至于那些稿费什么的,不就是几个钱吗?生不带来,死不带去的,反正你作了我公司的员工,生养死葬都有着落,你要不要也无所谓了!你说呢?”

“这么说,倒是我沾了你的光了?”他强压怒火,讥讽道。

“互惠互利!互惠互利!”

看着“畜生”那副嘴脸,他又从牙缝中蹦出了那两个字:“休想!”

“你!”“畜生”终于沉不住气了,气急败坏地踱来踱去,却又很快冷静了下来,“你,都已经这样了,能不能设身处地为我想想啊?你这样水火不进,让我怎么帮你?我要不帮你,别人会怎么看我?说我是不孝子孙,你的脸上就光彩了?你让我怎么在人前做人呀?还让不让人活了?”

这个“畜生”原来还想名利双收,既想在老子身上捞一笔钱,又要欺世盗名,落一个孝子的名头!他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。见过无耻的,没见过这么无耻的!

“这样吧!我给你两天时间,你冷静地考虑考虑。我等你答复。本公司期待同您合作!再见!”

冷静下来之后,他开始追问自己,难道真的非要和这“畜生”斗到底,真要让他身败名裂吗?自己也就是失掉了稿费,但稿费自己真要带进坟墓里去吗?说到底还不是便宜了那畜生?那畜生说的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,这样至少可以让他有时间来完成那部书,了却自己的最后心愿。可是,看到那畜生的嘴脸,他就无法承受。唉!认了吧!要死的人了,不和那畜生计较那么多了!

第二天,他答应了“畜生”的要求。

“畜生”却又提出了一个条件,他的作品在不符合公司要求的情况下,必须服从公司的修改意见进行修改。他一咬牙,认了!反正自己已经上了贼船,身不由己了!

签字,画押。完了完了,那“畜生”又扔下一句话来:“咱丑话说在前头,在没有完成合格的作品之前,你可别死了,把我坑了。那我可亏大发了!”

这是人话吗!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!他一咬牙:“放心!我一生没亏欠过任何人,也不会亏了你这个奸商!”

话一落地,他感到海口夸大了,自己真的能活着完成这部作品吗?

 

 

进了大医院,病情很快得到了控制。他就接着动笔了,开始是在医院里写,接着便要求出院,带着药回到公司来写。好在饮食起居都有人照顾,创作异常顺利,到了第九个月中旬,终于脱稿了!

没容他松上一口气,他就晕倒了,再次被送进了医院。

等他醒来的时候,第一眼就看到儿子那焦虑的脸。他感动莫大的安慰,原本冰冷的心瞬间融化了。

“你来干什么?”他本来是想说点好听的,但舌头却不听使唤,话一出口就变了味。这让他感到说不出的后悔,就把语气软了下来:“这回,我怕是不行了……”

儿子一愣,盯着他看了又看,脸色猛然冷了下来:“我来干什么还用我说吗?就你写的那也叫小说?简直就是流水账!得改!改不好,你没有死的权利!你死了,想让我公司关门大吉啊!”

他一口气顶了上来,差点没有晕过去。他还以为儿子是担心他,原来是担心他写不好那部书,让公司亏了本!他立即兴奋起来,不蒸馒头争口气,自己就不信完不成那部书!

“你放心!老子不会让你亏本的!”

“好!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!”“畜生”站起身,看也不看他一眼,“你抓紧治疗,尽快拿出修改稿!”

他又奇迹般地站起来了,带着药回到了公司。“畜生”不等他喘上一口气,就请来了省里杂志社的陈编辑。

陈编辑倒是平易近人,而且水平极高,从小说的整个架构,到各章节的情节安排,人物刻画,都一一提出具体的修改意见,这让他心服口服,就根据陈编辑的意见,一一作出了修改。两个多月,二稿脱稿了。

他又躺下了。

但没过几天,他就不得不带着药出院了。陈编辑又拿出了新的修改意见,这次更加具体,这次除了情节、人物,就连遣词造句,标点符号,都一一指出了问题,要求再改。

他的身体每况愈下,渐渐体力不支,肌体的疼痛常常使他彻夜难眠。但他还是坚持了下来,用了四个月时间,拿出了第三稿。他相信这次肯定可以交差了。没等到自己彻底趴下,就主动进了医院。他太累了,该歇歇了。

没想到的是,第三稿仍然不能使陈编辑满意,还要修改!他已经不能出院了,陈编辑就经常追到了医院,同他一起推敲小说里的每个章节,每个段落,甚至每个句子,每个字词。他渐渐感到陈编辑是个极端挑剔的人,总是鸡蛋里边挑骨头,到后来,简直就是骨头里边挑鸡蛋了,常常今天把这个词换成那个,明天再来,又把那个词换成了这个。

他终于无法忍受了,让人把儿子找来,说明陈编辑的种种表现,他认为这种徒劳无益的修改,并没有实际的意义,提出截稿。

儿子又变成了那个畜生,根本不容辩解:“你看看合同怎么写的?你是公司的员工,就要服从公司的工作安排。你的作品是让公司满意,不是让你孤芳自赏!教了一辈子书了,懂点道理好不好!”

这让他想到了周扒皮的半夜鸡叫,后悔不该上了“畜生”的贼船,但事已至此,他只能咬着牙,忍着全身的病痛,继续修改他的小说。

一晃两年过去了,小说还没有最终定稿,他已彻底不能坚持了,每天只能靠吗啡来阵痛,有一半以上的时间,完全处于昏睡状态了。

“畜生”终于法外开恩,不再让他修改作品了,让他一边养病,一边等待小说出版、发行,如果出版社还需要修改,还是他的任务。这个畜生简直没有一点人性了。

他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了,病痛使他期待着那一天的来临,但又担心那一天来得太快,那本书还没有出版,他决不愿失信于那个“畜生”,不能欠着阎王债离开这个世界。

 

 

他被换进新病房,医生是新医生,护士是新护士,病友也是新病友了。他知道末日即将来临了。

那“畜生”难得露面了。有几次他很想见到“畜生”,但又怕见到,他知道见了除了惹他生气,就不会再有别的什么了。好在临床的小张全不顾自己也是病人,没日没夜的照顾他,帮他擦屎把尿,陪他说话聊天,给了他最大的安慰。护士小林对他更是无微不至,喂药喂饭,肢体按摩,洗脸擦身,更让他心里过意不去。

又一次他拉着小林的手,问她有没有结婚,小林红着脸,告诉他没有。他说:“要是我那……”,他本想说“我那儿子有你这么个媳妇该多好”的,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,改成了“我要是有你这么个闺女就好了”。

小林鼻子一酸,落下了泪:“从今后,你就把我当成亲闺女吧!”

“好!好!”他又回头看看小张,“我还有,这个儿子!”

他不觉老泪纵横,一下又昏睡过去了。

等他再次醒来,陈编辑已经在了,见他醒来,就兴奋地告诉他,他的小说出版了!

他抚摸着样书,像抚摸着自己刚刚出生的婴儿,再一次淌下浑浊的泪水。“我,终于可以,瞑目了!”

一阵晕厥,差点又使他失去知觉。他猛然想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,现在必须解决了,要不然,就没有时间了。他对小林说:“闺女,你给我,找个,公证员,来。”

小林问他找公证员干什么,他依次看看小林、小张和陈编辑,说:“我这,一辈子,就剩下,一套房子了。我那儿子,那畜生,他不稀罕,也不配要。我要给,你们,三个,你三个,平分。算我,报答你们,了!那畜生,不是,好东西……没个公证员,在场,他一定,一定不,认账……”

三人面面相觑,不觉泪如泉涌。

老师!您不能这样!你误会我们周总了!”小张一把撕开病人的睡衣,露出里边的公司制服来,“实话对您说吧,我不是病人,是周总安排我专门护理您的!他怕你见他就生气,就让我代他护理您。他给我的是五倍的工资啊!”

陈编辑也走上来:“我也给您老说实话吧,我也不是编辑,我是周总专门为您招聘的员工,来帮你修改稿子的。第一次的修改意见,是周总花了大价钱,让专业人士提出的,我背熟了再说给你听的。您的第二稿出版社已经通过了,书也早就出版发行了!后来几次修改,都是骗你的!周总想让你有所牵挂,这样才能使你多活一段时间。”

他的大脑顿时成了一片空白,很久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情。他看看不住抽泣的小林,问:“闺女,那你呢?也,不是,护士?”

“爸啊!你再看看,能认出我吗?”小林不觉失声痛哭,一把摘下了护士帽,露出一头秀发来,凑到他的眼前,“我是你的,媳妇啊!你见过的爸呀!”

他终于看清了,那个从前的妖冶女子去掉了粉饰,原来是这么清纯秀气。

“你们,成了亲,我认你……别,怪爸……”

“我俩,还没结婚,他说,你不同意就不结婚,等你百年之后,再……”

“闺女,媳妇,咱,回家,吧……”他已经喘不上气了。

“爸,咱就在家里啊!”

“这,是咱,家……?”

“对啊!”小张接过话,“这是周总的新家,怕你不想来,就把房间布置成了病房的样子,趁你睡着时把你接回来了!”

“叫,那……”他本来想说那畜生的,却省略了,“来,见我……”

“爸!”儿子闻声木木地进来,迟疑一下,还是在他床前跪下了。

他摸着儿子的脸,终于露出一丝哭笑来:“你,小子……是个逆,子……”

儿子赞同地重重地点着头:“是啊,直到现在,你还是对我不放心,不把我当人看!”

小林显然对丈夫说法不满意,推了一下。

“总是,和你老子,对着,干……你赢,了……”说完,他已经用尽了力气,合上了眼睛。

“你就这样走了!我还有话,想问你呢!”

小林连忙上前安慰丈夫:“你问吧,咱爸他,能听到的!”

“你告诉我,你到底有没有,爱过我啊?”

他确实还能听见儿子的声音,便鼓足了所有的力气,说出了这一生的最后一句话:

“每……一……天——”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2010528凌晨 

 

  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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